“景監兄,我跟上去瞧瞧。”秦風對景監一拱手,隨即施展輕功,遠遠地跟上衛鞅去了。


    衛鞅這次沒有騎馬。


    他知道,馬雖可以代步,但在窮困的山鄉,一則是快不了多少,二則是草料負擔難以解決。


    布衣徒步對於他來說,本來就不是新鮮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個準備長期紮根的國家,興奮而愉快,絲毫沒有苦不堪言的沮喪情緒。


    他也沒有在招賢館士子中尋覓同伴,他相信這麽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奮之人,不會全然是浮躁虛榮之士。


    即或如此,他仍然願意孤身而行。在他看來,深刻的思慮是孤獨的審視所產生的,大行賴獨斷,不賴眾議。深訪山野,嘖嘖眾議隻會關注行止妨礙心神,而無助於明澈的思慮。


    衛鞅首先向西。


    入秦以前,他仔細研讀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秦國的典籍,對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跡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國的根本,秦國的根基在西方,在涇渭上遊的河穀地帶。


    當年秦部族東進勤王,就是從隴西的河穀地帶秘密開進的。秦人本是一個古老的東方部族,從商代開始,奉命西遷,成為殷商王朝抵禦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


    殷商滅亡後,秦部族作為先朝遺族被輕視遺忘。秦部族迴遷無力,便在西部邊陲的戎狄海洋裏浴血奮戰,奪得了涇渭河穀半農半牧。


    周穆王時代,秦部族出了個馴服烈馬且有駕車絕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漏端倪。


    周孝王時期,秦部族為周室牧養戰馬有功,被封了一個不夠諸侯等級、隻有三十裏地的“附庸”小邦,頭角終於露了出來。


    三代之後,戎狄屢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領秦仲被封為周天子的大夫,率領秦部族抗擊戎狄,秦部族鋒芒再現。卻不幸秦仲戰死,戎狄退卻,秦部族再次被遺忘。


    數十年後,周幽王失政,戎狄大舉占領鎬京,殺死幽王,焚燒鎬京,周王朝麵臨滅頂之災。太子宜臼也就是後來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克星秦部族。於是冒險西進,親自求援。


    首領秦襄親率五萬剽悍善戰的騎兵東進,一戰將戎狄擊潰驅逐,又全力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


    秦部族對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終於使它成為繼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諸侯國。像這樣脫離中原文明,在西部邊陲獨自發展數百年,即或是當今最強大的魏國,也未必能夠做到。


    惟其如此,秦國的封閉,秦國的孤立,秦國的窮困,秦國屢敗於東方而沒有滅亡的原因,應該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蹤跡。


    衛鞅正是想到秦國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


    依舊是邊走邊問,風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過了秦國舊都雍城,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被封為“附庸”的山間盆地。這裏再向西走三五十裏,便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是當年秦穆公對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衛鞅走到陳倉口山巔的時候,正是夕陽將落的時分。


    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嫋嫋,山嶺石麵裸露,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


    其時正是夏日,山野溝壑竟是難得看到幾株綠樹,充滿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蒼蒼的黃土。


    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迴蕩,使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衛鞅站在嶺上遙望,不由沉重的歎息一聲。這是他走遍列國,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


    應當說,這還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還不是最窮困的地方,也就是說,秦國還有更多的窮山惡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帶的渭水平川他已經大體看過了,那是一種富庶的貧瘠。


    那麽這裏已經是真正的窮困了,可是竟然還有比這裏更為窮困的地方,秦國可真是滿目荒涼的窮極之邦啊!這樣的國家,要變成滿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國強的強盛之邦,無異於癡人說夢。沒有翻天覆地的大誌向大動作,休談秦國富強啊。


    暮色降臨,衛鞅沿著石塊夾雜著土塊的荊棘小道走下溝來。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大約有二三十戶人家。山頂還有晚霞,溝中卻已經是暮靄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沒有一家顯出燈光。衛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潔的小院落前,發現粗大的柴門半掩著,黃泥巴糊成的門額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木牌,隱隱可見“村正”兩個大字。衛鞅敲敲柴門上的木幫,拱手高聲問:“村正在家麽?”話音落點,一隻大黑狗兇猛的撲了出來,汪汪吼叫。


    “黑兒,住了!”黑屋裏傳出一聲蒼老的嗬斥,黑狗立即釘在門邊深出長舌唿唿喘息。黑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誰?”衛鞅拱手笑道:“村正老伯,我是遊學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麽?”


    老人拉開柴門,上下打量著衛鞅,“黑燈瞎火,能進溝?”衛鞅笑道:“老伯呀,我是不小心滾下溝的,不是從河邊大路進溝的。”老人點頭道:“噢,像,像,手腳都有血珠子。來,先進來。黑兒,臥去!”


    衛鞅走進院子。大黑狗悄悄的臥在了黑屋門口。老人高聲道:“婆子,出來見客。碎小子,去叫人,籠火迎客!”


    黑屋裏連應兩聲,先鑽出來一個光屁股男孩向衛鞅躬了一躬腰,尖聲笑道:“遠客哩,好!”便蹦出門去了。後邊又跟出來一個身著黑布短衣褲的女人,向衛鞅貓腰一躬笑道:“客好?”衛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雖是最粗樸的山野應酬,卻也是禮數不缺,看來老村正畢竟見過一些世麵。


    衛鞅拱手一禮笑道:“多謝村正關照。”老人給衛鞅搬過一個木墩,“坐。”衛鞅便坐了下來。老人道:“哪國人?”衛鞅道:“陳國,太遠了。”


    老人點頭,“陳國?還好,老秦跟陳國沒開過仗。沒人罵。”這時一個頗豐滿的女孩子光著腳丫,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說不清顏色的短衫褲,捧來一個碩大的陶壺和瓦盆,將瓦盆放在衛鞅腳前,將大陶壺噗嚕嚕倒滿瓦盆,低聲笑道:“涼茶。客喝。”


    衛鞅確實是渴極,端起瓦盆,頓覺一種濃濃的土腥味兒夾著幹樹葉的味兒撲鼻而來,他還是咕咚咚牛飲而盡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謝。”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涼茶誰都愛哩。今黑兒就她陪你。”


    衛鞅一下沒聽清字音,以為老人誇讚女兒,便也笑道:“多謝村正,小女勤勞聰敏,定能嫁個好人家。”老人高興的笑道:“碎女子,客誇你哩。”女孩嬌嗔道:“聽著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氣哩。”


    “火籠好了——!”門外傳來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熱鬧哩。婆子,女子,都走。”


    山腳下的打麥場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著一隻野羊。山村孩童們興奮的從山坡上搬來囤積的枯樹枝丟進火裏,篝火熊熊燒著,將半個村子都照得亮了起來。偏僻的窮山溝經年累月沒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


    無論冬夏,山民們都會燃起篝火舉行迎客禮。這是老秦人與戎狄雜居數百年形成的古樸習俗。衛鞅在東方列國遊曆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主人如此古道熱腸的歡迎來客。


    他很感動,也很高興,能見到全村人,對他就是最有價值的地方。雖然是七月夏日,山溝河穀卻絲毫不顯炎熱。村人們在火堆旁邊圍成了一個大圈子,每人麵前都擺著一個粗陶碗,男女相雜的坐著。衛鞅坐在老村正和一個白發老人的中間,算做迎客禮的尊位。


    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兒高興的坐在衛鞅身邊。時當月半,天中一輪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間衛鞅仿佛迴到了遠古祖先的歲月。


    “上苦酒——”衛鞅身旁的白發老人嘶啞的發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權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村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聽他的。


    一個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陶罐向每人麵前的陶碗裏倒滿紅紅的汁液。由於瘸,他一步一閃,一閃一點,便是一碗,極有節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們一片讚歎。頃刻之間,男女老少麵前的粗的黑陶碗便都滿了。佝僂的老村正舉起陶碗向衛鞅一晃,又轉對村人,嘶聲道:“貴客遠來,苦酒,幹——”便咕咚咚喝下。


    衛鞅雖不知苦酒為何酒,但對飲酒卻有著本能的喜好,從來是客隨主便,見村正飲下,便也舉碗道一聲,“多謝族老村正,多謝父老兄弟。”


    一氣飲盡。剛一入口,便覺得酸嗆刺鼻直衝頭頂,若非他定力極好,便可能要吐了出來。強飲而下,但見村人們嘖嘖擦嘴,交口讚歎,“好苦酒!”“夠酸!”“這是村中最後一壇了,藏了八年,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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