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日重迴京門的這一刻正是日落時分,宋府的轎子從玄武街走過,一撩簾子,外頭正是閉市時候,但街道上人頭攢動,仍是舊時的熱鬧非凡。


    宋府東頭角門處已早早有人等著了。二房和三房的人都站在台階上翹頭迎接,另外還有府中一眾丫鬟、小廝。祖母先下了轎子,厲氏三兩步小跑去攙扶,一邊問道,“這一路舟車勞頓的,老太太怕是累壞了吧?快隨媳婦進去好些休息一會兒吧。”


    老夫人掃過她一眼,神色淡淡,跟身邊婆子說,“六姑娘還在後頭,等她一起進府。”


    厲氏的神色一頓,稍嫌尷尬,連忙應了一聲“是。”


    宋樾攜沈氏下了樓梯,將老夫人扶上去,正是晃眼兒的功夫,宋琰聲的轎子便也到了。


    當初閣老和老夫人下江南省親,闔府裏就隻帶了一個六姑娘。厲氏雖說隔了這麽久早解了緊閉,但心下這口氣一直都沒有咽下去。她給宋家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嫡子,一個嫡女。宋琴聲處處比六姑娘拔尖兒,怎地老人家偏心,偏偏隻寵這二房的六姑娘。


    厲氏暗暗咬牙,朝那邊的六姑娘看去。


    這孩子……多日不見,怎地胖成這個樣子了?


    也不怪她奇怪,京門一直一瘦為美,一段時間裏還流行過那種弱不禁風的病態之美。就看宋琴聲,如今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厲氏攜著自己一點不為人道的壞心眼,這六姑娘圓潤成這般,實實在在不管是從身形體貌還是從詩書才藝上,都比不上自家五姑娘分毫。


    “爹爹,娘親!”宋琰聲下了轎子,一抬眼看見宋樾和沈氏,眼睛一亮,脫口唿喚一聲,人像個小白團子一樣撲了過去。多日未見,沈氏想女兒想得要命,當即一把摟進了懷中,這懸了多日的心才踏實了。


    一行人擁簇著他們往裏走。厲氏看到這裏,心裏越發不是個滋味。為了迎接老太太迴府,她特意將三個孩子的衣裳都換成了最新最精致的。往前老夫人是很寵著她們三房的幾個哥兒姐兒的,可二哥兒和四哥兒站在這裏這麽久了,老夫人的視線還在六丫頭身上,就是連老爺都沒看個幾眼。她咬咬牙又拉著宋琴聲湊到前頭去,宋琴聲在旁邊打量完宋琰聲,露出個吃驚的表情來:


    “這江南還真是養人,把六妹妹養得這般白白胖胖的。這麽一看,卻也不知為何這個子倒是沒怎麽見長。”


    厲氏短促地笑了一聲,“琴聲莫要胡說,你六妹妹分明這般嬌小可人,我看著可比你要可愛多了。”


    宋琰聲心知她們底細,知道她們幾斤幾兩,也懶得多費唇舌,眼尾微微一彎迴道,“此番南下阿好帶了不少特產,五姐姐莫急,確實有不少好吃的是帶給你嚐嚐的,說不準五姐姐吃了就停不下來了。”


    宋琴聲臉上一僵,仿佛一拳陷在了棉花裏,她嘴角繃了繃,拉著她的手還隻能客氣一番迴道,“那就謝謝六妹妹了。”


    老夫人一邊走著,一圈人望過去,倒是沒瞧見三哥兒,便看向宋樾奇怪道,“衡哥兒怎地沒見?”


    宋琰聲留意到沈氏握著她的手一頓,不由抬眼看了過去。


    宋樾迴道:“母親莫怪,平寧侯府的芳哥兒這陣子身上不大好,衡哥兒去瞧他了。”


    老夫人一聽擺擺手,“無妨無妨。沒看見三哥兒我還以為是他病了。”一邊又看向沈氏問:“芳哥兒可要緊?”


    “這孩子一向禁不住風,這次病得突然,聽我那嫂子說,昨日才稍稍好了一些。”


    “那便好。”


    宋琰聲聽著她娘的聲音,卻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


    一行人送老太君迴房之後,宋琰聲也隨後迴到了恩思堂。沐浴更衣之後,程媽媽又送過來幾套京門時新的毛料子,要來給她量身存,製一些秋衣冬衣。


    “六姐兒可算是迴來了,江南那邊不安順,老爺太太擔心得都睡不安穩。太太前陣子就在給你收拾房間了,一應的秋褥子,紗帳都是她親手布置的。”


    “這幾個月沒見,太太一直擔心你身量大了往年的秋衣穿不下,又趕忙著選了好些布料,還有幾匹舶來的絨布狐狸毛的好緞子,隻等著姑娘迴來做冬衣穿上呢。”


    宋琰聲彎著眼睛,“有勞嬤嬤了。”


    程媽媽量完,宋琰聲裹上長絨的披風,正要去葳蕤軒,又忽地想起什麽來,看向旁邊的橫波道,“我帶迴來的那隻箱籠裏裝了些玩具,你去拿了給程媽媽,還有一個小分箱也一並取出來。”


    程媽媽擺擺手,“姑娘記得老奴,這片心意我就領了,東西我怎好意思收?”


    “都是金陵流行的一些精巧玩具,正好給你家小孫子玩玩,我家昀哥兒也是同一份,玩個新奇,不值些什麽。”


    程媽媽笑笑應道,“那就多謝六姐兒了。”


    宋琰聲擺擺手,像一陣風似的跑去了葳蕤軒。入了秋,葳蕤軒內鋪了滿滿一層黃葉,腳踩上去軟軟的,沙沙作響。入了垂花門,有兩個丫頭在門外候著。一見她來了,連忙福身行禮,將門邊的厚簾子掀了開來。


    房間內暖和和的,昀哥兒正由乳母抱著哄著。這小人兒不知道哪裏不開心了,小貓一樣在懷裏不安分地動著,偶爾發出一兩聲軟軟的叫聲,似乎迫切地想要跟人說話。


    門簾一動,他很快試圖轉過頭來,睜著兩隻微紅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走過來的宋琰聲。雖是隔了許久未見,這小人兒卻是聰明得很,揮舞著兩隻小胖手,咿咿呀呀地要她抱。


    “小九。”


    宋琰聲被撲了個滿懷,騰出一隻手捏了捏他軟綿綿的臉頰,吧唧親了一口,“小九,我可想你了。”


    “唧……唧!”


    昀哥兒還沒會說話,模模糊糊地發出單個字節,歡喜地抱著她的脖子,一邊哼唧一邊口水哈喇流了她滿脖子。


    宋琰聲逗了他一會兒,又讓橫波將新玩具取出來陪他玩著。沈氏看過小廚房備膳之後才放心迴到了屋內,剛解了披風,就聽到裏頭一陣陣笑聲。


    “九哥兒可哄住了?”


    乳母笑著一指宋琰聲,迴道,“哥兒還是跟姐姐親著呢,見她來了,誰都不要了。”


    沈氏探身往裏頭喚了一聲,“我的兒,娘做了杏仁酥酪,你快來暖暖身子。”


    “哎。”


    宋琰聲便抱了纏著她不放的小九走了出來,小家夥一聞見奶香味,又開始滴滴答答流口水。沈氏好笑地取了帕子將他嘴上擦了個幹淨,將人抱給了乳母。


    “味道可還好?”


    宋琰聲點點頭,“在江南就想著這一口呢,還有明月居的點心。”


    沈氏一摸她腦袋,愛嗔道:“小饞貓。一早便買好了等著你迴來吃呢。你爹爹知你愛吃這家的點心,下朝後又特地去買了幾盒子迴來。”


    “謝謝爹娘。”宋琰聲喝完酥酪,渾身暖洋洋的,跳下椅子道:“我去書房找爹爹。”


    “也好,小廚房那邊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喊他過來用晚膳。”


    到書房的時候,宋樾正在擺弄著一柄小算盤。他任正三品戶部侍郎,跟整個大成的銀錢打交道,自是少不了手中一柄算盤,心中一杆秤。


    因著江南鹽引案,宋琰聲知他眼下的事務不會輕鬆。宋樾撥弄著小小的算珠,眉目微微垂下,直到她喚了一聲之後,才抬起頭看了過來。


    “爹爹,還在擔心江南那邊的鹽政嘛?”


    “五百二十萬兩的雪花銀,換在哪一個朝代都未有過如此巨大的貪虧。”宋樾歎息一聲,“聖上登基之初,國庫空落,甚至北疆禦敵的軍餉都供應不上。短短十來年的光景,光是江南地區,就能吃下去這麽多的銀子。”


    臨安賑災未平,流民居無定所,聖上正是寢食難安的時候,而江南這些蛀蟲,管商欺民,仍舊是不管不顧地勾結在一起瘋狂斂財,宋樾聽近侍說,聖上在拿到密報的時候,生生被氣得吐了一口血。


    江南勢必要刮起一場腥風血雨。


    宋琰聲眉頭緊了緊,“舅舅此次南下……”


    宋樾看著自己的小女兒搖了搖頭,將手裏的東西放下,走了過來一歎,“難說。”


    父女二人牽著手出了書房,她想起沈芳之的病,又想起她娘的神色,不禁問出口來:“表哥他究竟生了什麽病?”


    宋樾目光一沉,低聲告訴她,“不是病,是中毒。”


    如今再提起中毒她總會不可抑製地想起揚州宋宅裏的趙姨娘,因而對投毒種種深惡痛絕。她捏捏手指道,“正逢舅舅南下的關頭,到底是誰下的手?”


    下毒的幕後之人真是齊心可誅。沈肅是聖上親派往江南查鹽引貪府一案,江南那邊利益盤結,牽涉眾多,自然很多人不願他查,因而總有人明裏暗裏使絆子,不是對他,就是對沈家。


    眼下戰場雖然已經換到了江南,一些重量級別的大人物都已集聚在那裏,京門這邊雖是空落了不少,但仍舊不可掉以輕心。宋琰聲看著宋樾搖頭,她總有有莫名的預感,沈芳之一事,絕大可能是京門這邊人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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