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三郎醒來的時候,聞到了一絲香氣。


    這氣息比剛出鍋的糕點甜一點,又比醇厚甘濃的糖漿淡一些,像是清蒸了藕合,或是清晨初細嫩可口的香梨,還沒睜開眼,杜三思就忍不住緊了緊鼻子。


    香氣縈繞不下,段三郎還想多躺一會兒,卻被勾得睡意卻無,手臂上又傳來陣陣酥麻刺癢的感覺,索性直接翻身坐了起來。


    他起來後,才聽到僧侶在外瞧著木魚報曉經過,聲音很遠,隱約間還能聽見叫早食的挑擔唿和,果子行也叫嚷著蘋果雪梨撈兒,可見時間還很早,約莫天才亮沒多久,怕是知府衙門也才開門。


    “來人……”


    他條件反射地想叫人來伺候,不想話還才出口就察覺不對,目光頓時一冷。


    這裏不是段府。


    段三郎怔了一下,點朱的眸子輕輕一掃,便將這恰到好處但著實清貧的地方看完了。


    他低頭穿鞋,垂眸時看見了床褥上粗繡的鳶尾,抬頭又看到洗得泛白的床帳。


    他心神一動,低頭輕嗅,香氣更濃。


    這是……


    段三郎有些驚訝。


    屋裏東西不多,一桌兩椅,堆砌在窗邊的石墩蓋上塊素淨的桌布就可以當梳妝台,洗臉盆和洗臉架靠在入門左側,右側擺了個瓦崗,放著幾尾遊魚,想必取的是“年年有餘”的吉祥之兆。


    除此之外,這清淨素雅的房間裏就隻有那窗口上的手剪窗花可值一覷。


    這空蕩蕩的屋子瞧著也不大,前後左右走上七八步就走到頭了,那麵牆可稱為梳妝台上還擺著斷了齒的梳子,和幾隻他用來鬥蛐蛐都看不上的木簪,一點銀飾、鎏金都沒有,粉黛等物更是一件沒有。


    段三郎已經猜到這是誰的屋子了。


    正是因為猜到,他才更覺得驚訝。


    驚訝於自己是怎麽上了二樓來的,還驚訝杜三思居然敢將一個外男留在自己的閨房。


    雖說此朝風氣開放,男女無大妨,貧苦些的人家更不要說那些禮儀規矩了,但……按照當時的情況,就算是把他丟在地上,那也比帶進閨房要好得多。


    段三郎摸著下巴挑眉,那丫頭,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知道外頭傳言已經不可改了,所以她這孤女幹脆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攀扯他,想在知府裏占個位置?


    很有可能,畢竟他長得這麽好看。


    想到這裏,段三郎就忍不住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來,結果這笑還沒完全上臉,緊閉的房門就被一把推開。


    杜三思端著熱水睜大眼睛,看著站在房屋正中央摸著下巴、笑容戲謔,仿佛又在裝逼的某個人。


    “你……你醒了啊?”


    段三郎飛快收斂表情,木然放下了手,目光犀利地打量起了杜三思。


    長相還行,氣質差點,背景簡直不用看,當大娘子不夠格,做個伺候人的小妾倒還勉強。


    杜三思見他半天不說話,表情越發地忐忑,端著水盆的手都在打哆嗦,想起昨天半夜的慘狀就心中叫苦。


    要不是段三郎獅子大開口,她怎麽會嚇得將酒往他傷口上潑?


    現在一起來就瞪她,完了完了,這家夥肯定是在想怎麽收拾自己了。


    早知道,早知道……昨天晚上就幹脆毀屍滅跡!


    杜三思都快哭了,忍住想逃跑的衝動,戰戰兢兢開口,“那個……我昨天不是故意的,我、我還給你包紮了傷口。”


    好歹我也算是幫了你啊!


    為此酒家開門的時間都推遲了!所以拜托拜托,您也發發善心,可千萬不要恩將仇報啊。


    段三郎挑眉,繼續上下打量她,半晌,突然側身,“進來吧。”


    說得好像這是他自己家一樣。


    杜三思沒有聽出殺意,覺得這聲音還挺平靜的,倒比昨夜還要從容些,邁著小步子走進去,恨不得離他八百米元的架勢,貼著門框將水盆放在了洗漱架上。


    然後又貼著門從梳妝台旁邊的櫃子裏拿出兩個盒子,細聲道:“這是我趕早買來的……麵膏、牙粉和刷牙子,新的,你用吧。”


    不要小瞧古人的智慧,其實現代有的東西,古人也不是不會生活,人家也有的。


    就比如這麵膏就相當於現代的洗臉香皂,妥妥的純天然,而且也正是巴掌大小的,各色樣式都有,橢圓的、方正、雕花的、攥美人的……


    真要說起來,那賣相有的比現代的還要好看,都是中草藥所做成,效果也不會差到哪裏去,類似的還有手膏、洗麵藥、牙粉、洗發劑等等。


    這“刷牙子”跟現代的牙刷幾無二致,而且更加精美漂亮。隻是做牙粉的香料和青鹽等對杜三思來說味道有些古怪,但也可以刷出一股現代風了。


    《夢梁錄》甚至有記載:“獅子巷口有淩家刷牙鋪,金子巷口有傅官人刷牙鋪。”


    今早上杜三思還看見了賣麵湯的,就是洗臉水。不過她以為,任何麵湯都不如自己家燒的熱水——省錢!


    話說迴頭。


    將東西放下,杜三思就乖乖地想要退出去,絲毫沒敢提提將人趕出去的話,並且在段三郎那諱莫如深的目光下還硬著頭皮道:“我還備了早食,買了牛肉和烏雞,你失了血……我不打擾你了!”


    媽呀,這貨目光越來越可怕了。


    杜三思頭皮發麻,話還沒說完就跑了,看得段三郎有些無語。


    他不就是站在這裏而已嗎?


    段三郎一大早就差點被氣笑了,卷起袖子來洗漱,視線掃過那包紮得平平整整的手臂,又想起昨夜自己是怎麽暈過去,盯著水麵的自己便歎了口氣。


    “大意了。”


    他原以為找到那幾個流氓混混很簡單,結果衙門的人都派了出去居然也找了一個月才找到,他們藏得這麽深,可見早就做好了準備。


    所以他才等得有些不耐煩,發現人後就直接殺了過去,沒曾想那幾個混混居然有兩下子。


    他們真的是混混嗎?


    打聽他的行蹤,攔路偷襲,撤退後藏得不露一絲痕跡,甚至這次被找到,段三郎也總有種對方是故意引他過去的感覺。


    井井有條,計劃周全,分明是早有預謀!


    而他過去了才發現,他們三人居然早就設好了埋伏,所以他才不得不付出些代價。


    而他自問在臨安之內雖然行事我行我素,也得罪了不少人,但卻沒有一個有這麽大的死仇,也沒人敢這麽精心策劃地刺殺他。


    而且,還是兩次。


    碰巧的是,兩次都被杜三思攪和了。


    段三朗微眯了眼,眼底劃過駭人的冷意,從王家到那三人,究竟是什麽人在針對自己?又為何每次都要找一些冠冕堂皇不著痕跡的理由?


    此事太過複雜,幕後之人做得滴水不露,段三郎總覺現在自己就是那落入陷阱的羔羊,隻能等待被宰殺,這樣被動的現狀讓他感到無比煩悶。


    深吸口氣,段三郎一頭紮進了水裏。


    溫熱的水湧入鼻子、耳中,有些難受,卻瞬間洗去了他的雜冗煩惱。


    嘖,來多少,他殺多少!


    ……


    一樓中,小白守在樓梯口啃骨頭,不時抬頭看看前麵晃得它眼花的人類。


    杜三思的目光已經在桌麵豐盛的飯菜上看了好幾眼,越看越心疼。


    牛肉好貴,烏雞也好貴,這年頭的鹽也很貴,而且等會怕不是還得開一瓶好酒,嚶,她的酒也很貴!


    這一餐飯錢都可以夠她吃上三天了!


    不行不行,還是得想個辦法將小反派打發走,絕對不能讓人留在這裏!她有種預感,跟這小反派接觸得越多,她的麻煩就越大!


    這小反派一開口就要十瓶酒,要是讓他在這裏待久了,那她的酒館還開不開張了?


    絕對不行!


    深吸口氣,杜三思在心裏暗暗打好腹稿,就等著段三郎出現後好循循善誘將人趕走,還自己一個清淨。


    然而一轉身,段三郎那張明媚冶豔的臉就跟神出鬼沒似的突然出現在眼前。


    “啊!!”


    杜三思飛快捂嘴,魂都快嚇出去了,“是……是衙內啊。”


    段三郎一看她笑得這麽假就冷道:“怎麽?青天白日你還怕鬧鬼?”有這麽好看的鬼嗎?


    “不!當然不是了,”杜三思轉身,手忙腳亂地退到一旁,表情尷尬,“我這不是沒想到衙內下來得這麽快嗎?哈哈哈……”


    她之前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酒撤下去呢。


    段三郎嗤笑,拿腳掇了下啃骨頭的小白狗,“我都還沒起來,你倒先吃上了。”


    小白狗很委屈,明明是主人叫它吃的汪嗚!


    杜三思隻當沒聽到段三郎跟狗相比這一幕,等人坐下後就抱著小白狗坐在樓梯口,想著該怎麽趕人才好。


    “你在哪裏幹什麽?”


    段三郎皺眉看著所在樓梯口的人。


    “啊?”杜三思摟著小白訕笑,“衙內是還缺什麽嗎?小的還可以給您準備些醃鹵。”


    衙內?小的?


    段三郎眼皮一跳,放下筷子,“你過來。”


    杜三思嘴裏發苦,這小反派怎麽吃飯也這麽費事?準備了這麽多,也許比不上知府,但總算也夠他吃的了吧?


    她委屈巴巴地上前,才走到段三郎一步外,身體突然被大力往前一拽,而後猝不及防的……跌入了某個懷抱。


    “嘶!”杜三思倒吸口涼氣。


    臥槽,他吃我豆腐?!


    小白將骨頭吐了,邁著小短腿來到他身邊汪汪大叫,被段三郎一個冷眼過去,又淒涼地退了迴去。


    一步還三迴頭,最終舔著骨頭忘乎所以,看得杜三思氣結。


    忒!白養你了!


    段三郎輕而易舉地扣住了她的肩膀,將杜三思兩隻手握住,瓊勾似的眼尾一挑,手指輕挑一縷碎發,“好生生準備了這麽一大桌子菜,隻看著我吃,你舍得?”


    那怕是舍不得的。


    杜三思笑得很難看,點頭如搗蒜,“舍得舍得!我很舍得!”


    “哦?”段三郎低聲輕笑,拿筷子夾了一片牛肉送到她唇邊,“我還以為你下毒了呢。”


    下毒?那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原來這廝竟然是想用自己試毒?!


    杜三思忿忿不平,臉上卻還強顏歡笑,隻是咬下牛肉的力道像是要吃人,“沒毒,小的哪敢給衙內下毒啊。”


    他當然知道沒毒。


    他們第一次見麵,杜三思就因為下毒而露餡,也虧得如此,否則他怕是早就死了。


    杜三思見他不語,偷偷摸摸想要起身,結果肩膀上就像綁了跟鋼筋一樣動彈不得,頓時笑容就垮了。


    “你這酒館何時開業?”段三郎忽然問。


    杜三思心平氣和地問候他祖宗十八代……不,八十代!


    段三郎眯了眼,“你在心裏罵我?”


    “哪有!”不罵你罵誰!?


    “哼,”段三郎冷笑,“罵我也沒用……我問你的話,這酒館什麽時候開業?”


    杜三思抿了抿唇,懨懨地迴答,“本來打算今天的。”


    段三郎詫異,左右看看,“就這樣?”


    什麽準備都沒有,沒有舞龍舞獅,也沒有鞭炮喜字,這就平平淡淡地開業了?


    杜三思也知道他的意思,頓時有些赧然,“那些東西……也不是必要。”


    段三郎無奈看了她一眼,“……後日午時開業,我帶人來給你捧場。”


    “啊?”杜三思驚了。


    “不過有個條件,”一縷酒香入鼻,段三郎不著痕跡地靠近她發髻,輕輕一嗅,“……以後不準自稱‘小的’,也不準喊我衙內。”


    “那叫你什麽?”杜三思驚疑不定,這貨不會還想霸占酒館和酒方吧?!


    “我名三郎,”他垂眸,眼裏含笑,“許你喚我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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