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沒心思再想這些。因為,在那年長安雪最大的那一日,公主睡了一天一夜還沒醒。


    內侍省和禮部把金絲楠木的棺槨都備好了。招魂的道士都已在朝露宮外列成一排,青灰的道袍被大雪蓋住,漸漸凝成了霜華。


    誰料,第二日的夜裏,公主突然咳了一聲,睜開了眼。


    凝燕姑姑喜極而泣,竟當著公主的麵哭出了聲。她一哭,所有久久跪地的侍女們再也忍不住,一道抽泣起來。寢宮裏一時哭聲一片,煞是駭人。


    公主沒有責怪她們。她的手指已消瘦得骨節凸出,緩慢地移出錦衾外,動了動,似是想要抬手。凝燕姑姑握住了她的手抬了起來,以為她有什麽指令。


    可公主原來就是想擦去姑姑麵上的眼淚。她半闔著眼,仿佛已是疲倦至極,淡淡說了一句:


    「他說過,要我等他迴來的。」


    「我,等著……」


    風荷就立在榻邊,聽著公主一字一句說完,一時失控,不管眾人的目光跑出了朝露宮,在夜間無人的宮道上狠狠大哭了一場。


    因為就是那一日,她終於收到了前一年寄迴家的信的迴音。


    信裏說,她那從軍的小郎君,死在了抗擊祁鄲的戰場上,馬革裹屍還,與數千戰死的將士們一道,葬在了涼州的山裏。


    那個明媚的少年,再也不會迴來了。


    ……


    之後的日子過得極快。


    到了風荷年滿放出宮的日子了。


    小梁子一直送她到宮門前,將他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寶貝在她的包裹裏塞得滿滿的。他麵露不舍,越走越慢,絮絮叨叨和她說了好一些話。她沒在聽,神色漠然,隻是隨著邁出的步子細細數著腳下一格又一格的宮磚。


    宮磚的盡頭,與外城泥土地的交界處,風荷立定,不再走了。


    她緩緩迴身望了一眼金碧浩大的皇城,佇立風中,良久良久。


    「唉,宮門要關了,快走吧。走了就自由了。」小梁子抬袖抹了抹眼角,忍不住對她催促道。


    她眼見著朱紅的宮門正在慢慢闔上,突然心念成灰,迴道:


    「我不走了。」


    小梁子重重一愣,轉而表情一變,說不上是喜悅還是哀傷,隻是緊緊握了握她發涼的手。


    風荷自覺已了無牽掛,不想迴到故鄉了。


    沒了那個人,涼州的流雲再好看又有何用。


    於是,她繼續待在朝露宮裏,看著同僚一個個遠走,她又升任了公主的內閣侍女,和凝燕姑姑一道侍奉公主起居,成了公主身邊最親近的人。


    她總是想著,她沒有等到她的小郎君,或許公主可以等到她的心上人呢。


    她和公主,兩個人,總有一個人可以等到的吧。


    心懷著這樣的信念,她想陪著公主,一道等她的心上人迴來。


    可錯過最後出宮的那一日,她還是在自己的小裏間,抱著當年公主賞賜的,凝燕姑姑讓她先挑的赤紅布料,暗自落淚到天明。


    ……


    皇宮與外頭永遠隔著厚厚的宮牆。哪怕外頭早已天翻地覆,宮裏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死氣沉沉。


    風荷知道天下大亂的消息,是在一個深秋的夜裏。小梁子不顧宮禁來朝露宮尋她,急切地將她拉到一邊說道,叛軍要打進來宮來了,他已打點好馬匹幹糧盤纏,要她速速和他一道逃出宮。


    晚了就來不及了。他說道。


    朝露宮外死寂一片,偌大的皇宮恍若已是空無一人。風荷迴眸,望了一眼寢宮裏搖曳不定,愈來愈暗的燭火,最後搖了搖頭,拒絕了。


    小梁子氣得直跺腳,握她的手緊得生疼,頭一迴罵了她一句:


    「你這個傻姑娘啊。」


    之後不出一日,叛軍果真殺進了宮城。


    小梁子竟也沒有走,他反倒是帶著幾個侍衛守著朝露宮的宮門。


    聽著外頭喊殺聲震天,馬蹄聲撼地。濃重血腥氣越過宮牆飄入朝露宮中,掩蓋住了一貫的藥氣。不知何處起了大火,連綿的火光映在每個人發白的麵龐上。


    可卻始終無人衝進他們的朝露宮。


    風荷看到小梁子和那幾個侍衛拿刀的手,都在不斷地顫抖著。她倒是心靜如水,起身迴到寢宮中,繼續照看昏迷不醒的公主。


    大唐最後的公主躺在榻上,渾然聽不見外頭的慘叫聲,隻是手心緊緊握著一把銀雕匕首。


    凝燕姑姑也一刻不離地守著公主,吩咐她去再去燒些熱水來。


    風荷捧著一盆熱水迴到寢宮的時候,看到門外衝進去一個高大的男人。


    那個男人身姿偉岸,一身赤袍金甲極為耀眼,麒麟肩吞,手執利劍,英武無比。


    他一刻不停地狂奔至公主的寢宮裏頭,喘著粗氣大聲道:


    「清河,我來了。」


    風荷手一鬆,水盆掉落在地,滾燙的水灑在她腳尖,皮膚馬上起了泡她也忘了痛。


    她以為,他就是公主在等的那個人。


    直到,凝燕姑姑忽然拔劍指著那個男人,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冰涼,嗬斥道:


    「亂臣賊子。休要靠近殿下。」


    那個男人鳳眸猩紅,分毫不退,任由凝燕姑姑將劍架在他脖子上,仍是一步一步往前,徑直坐在了榻上。他微微俯身,緩慢地抬起骨節分明的手,想要撫摸公主的睡顏。


    許是注意到手指上還粘著斑駁的血跡,最終,他收迴了手,沒有碰公主分毫,目色隱忍地轉身,大步離去。<="<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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