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說:一期的廠子、是被季庭柯和郝國平聯手炸的,目的是為了套錢。


    遇害的郝國平、張永任、宋淑珍、薑良桂、鄧恩龍都患有塵肺。


    他們住在一個家屬院、排在同一個夜班——


    不止是他們,他們的近親,也未逃過塵肺相關的疾病。


    倘若是為了錢,僅是郝國平一人——為了報復季淮山,豁出自己、工友的性命,理由或許站不穩腳。


    但如果,不止郝國平一人呢?


    如果,他們索取的救命錢,並不打算、用來救自己的呢?


    迫於時間、各方麵因素,偽造一場事故,偷得親人一絲生機。


    倘若,他們一早知道那晚會發生什麽。


    知道自己會死。


    羅敷在雨中站了很久。


    她被澆了個透,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在塵肺沒有任何傳染性、遺傳性的前提下,那五個遇害者的子女、另一半,譬如張立超、楊婷之流,也從未接觸過金屬、粉塵類的開採工作。


    為什麽,他們也逃不開塵肺的命運?


    羅敷打開手機,定位自己當前的位置。


    除了定位到煤一中附屬院外,周邊還有一些名字拗口的工廠——


    也隻是在過去。


    如今早已荒棄、夷為平地,但遲遲沒有新的廠家接手。


    甚至沒有人,願意盤下這塊地。


    它靜靜候在這裏數十年,仿佛被時代拋棄、為人所憎惡。


    再往深了挖,地圖資訊上、瀏覽網頁上,總是有蛛絲馬跡:


    二十年前,在距離如今的煤一中附屬院、數百米的地方,曾經是西山當地最大的鉬礦脈。


    「煤一中附屬院」,則是更早些時候、依礦場而建的家屬院。


    鉬礦多數情況下與金礦伴生,曾吸引無數淘金客、背包客前來淘財。


    有財大氣粗的老闆出手闊綽,占地圈錢、又敢想敢幹,手下養無數礦工、挖採金礦。


    隻可惜,臨門一腳、不幸發生了意外。


    二十年前的新聞報導,如今隻好在網際網路某個角落、文庫裏搜刮到零星相關的報紙截圖,說的是:


    鉬脈突發礦難,死傷八十餘人,當時「精誠礦業」的老闆姓「仲」,名叫仲贇甄——


    他妄圖瞞報事故、被發現後引咎自殺。


    跳樓,腦漿、血糊了一地。


    鉬礦因此封礦,再無重啟之日。


    煤一中家屬院如今所有住戶,都是當年的鉬礦上的員工、甚至是當年員工的子弟。


    他們是當年的倖存者。


    多數人離開了,少數人在此生活、,子女再迴來服侍父母。


    原以為逃過當年一劫。殊不知,命運射出的支箭,在二十年後,不偏不倚地、正沒入胸口。


    鉬礦雖封、礦井雖關、礦場雖倒。


    但那些細小粉塵帶來的威脅還抵著咽喉,利用煤一中的每個人作為套著皮肉套子的空氣淨化器,循環反覆地、在他們肺中輪迴。


    直到那肺僵硬、老化,像一隻黑灰、堅固的石頭。


    個體的苦難是一粒微塵,它從季淮山的工廠、這附近的鉬礦輕飄飄地揚出來。


    即便羅敷立在無依之地,她也看不到。


    她聽不到他們靜靜默哀的聲音。


    羅敷的耳邊盈滿了雨水,還有季庭柯曾經的忠告、來迴地盪:


    他說:「這裏以前,有個鉬礦。以鉬礦為中心,方圓百裏之內,空氣都有些渾。」


    他說:礦區附近的樹,你見過嗎?


    離得近了,連樹幹都是黑的。


    他說:羅敷,永遠、永遠不要接近礦區。


    羅敷撐著手邊的樹,她終於注意到被自己忽視過無數次的、被剮過的樹皮下,那沁著的一點焦黑色。


    雨水鑽進了她的眼睛裏,她快速地眨著睫毛,拚命擠出去。指頭劃著名手機,還在搜索:


    搜索盛泰輕合金工廠,所註冊的年份。


    二十年前,鉬礦發生礦難,死傷無數。精誠礦業的老闆仲贇甄瞞報重大事故,引咎跳樓。


    偏偏就那麽巧——


    次年,盛泰輕合金工廠成立,豎起一片規模更大的鋼鐵森林,繼續收割性命。


    羅敷抹了一把麵上的雨水。


    與此同時,天空炸響、一記雷暴開。


    遠在郊外的工業園區內,汪工嚇得從床上一把蹦起來:「怎麽了!」


    季庭柯瞥了對方一眼,他伸手關了窗。一滴雨水濺在他臉上,男人漫不經心地:


    「沒什麽,要變天了。」


    第31章 夜航船


    雨稍微小一些的時候,羅敷爬上了煤一中家屬院、最高一棟樓的天台。


    天台有鋼管捆的晾衣杆、過去養雞的雞籠,小孩丟棄的溜冰鞋、淹透的摔炮兒。


    女人倚著鏽頓的圍欄,終於看得更清、更遠:


    她看到,幾乎被夷為平地的荒土上,煤一中家屬院是唯二的建築。


    另外一塊地,是一片有著藍色鐵皮屋頂的、巨大 破舊的廠房,隱約可見過去繁華,吊車頭綽綽地拋出來,緊挨著一條細長奔流的河。


    河的上遊,二三百米處,是一個小水電站,為鉬礦場提供廉價而充沛的電力。


    隔著遠,羅敷看不見掩在廠房下的礦井有多深,她隻能大致觀測出那礦場逐漸挖掘到城市邊緣,像一道深刻、觸目驚心的疤痕。


    她不在以「功勳礦山」享譽盛名的可可托海,她在臭名昭著、吞噬數百人姓名的鉬礦之上。<="<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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