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天過後,季庭柯沒再見到過羅敷。


    她似乎放手、不再糾葛,任由那輛載著真相的列車與她擦身,在風沙中唿嘯而過。


    汪工依舊每天「燒灰」。


    季庭柯依舊每天帶著那頂紅色的安全帽。


    所有人都繃著那根隨時會斷裂的弦。


    有人等待命運的審判,有人殘喘苟活、有人僥倖偷生。


    誰也沒有注意到,西山專門跑「金博大」夜班那條路的公車上——


    一個女人雷打不動地,每晚出現在後排靠窗的座位上。


    她總是帶著口罩,露出狹長、鋒利的一雙眼。


    **


    「金博大」那條路,夜間公交不輪班,司機是一個叫「張立超」的男人。


    男人三十五歲,家中有一妻一子,孩子即將上小學。


    他跑這一條線路,已經十年有餘。


    隻是,熟客都知道,兩年前,張立超曾因塵肺苦臥家中,也是最近一周、剛剛返聘。


    他隻跑夜班。


    圖清淨、同時也是在夜裏,張立超能夠在站台候車的間隙裏吃抗排異的藥,反覆數他每天跑車下來、一百六十塊的工資。


    工錢每天一百六十塊,吃藥每天兩百二三十塊。


    張立超不像一般的塵肺病人,隻能枯朽地躺在床上吸氧,全家為一隻肺而打工。


    熟客問起時,張立超總是兩隻手張開,「十萬,一隻肺源。」


    他做過肺移植手術。


    總是在車上,每根立柱的扶手上放一個喜氣洋洋的掛件,偶有下夜班的乘客撐著立柱,順著剎車的幅度往前靠,問張立超:


    「張師傅,開大車,多久能攢到換一個肺的錢?」


    每當這時,男人的笑容總是有些苦澀,他會默不作聲地調大自己外放有聲書的音量,權當沒聽見這一句。


    以及,轉身問羅敷:「姑娘,還是在這兒下車嗎?」


    巧的是,張立超也住在煤一中附屬院。


    他沒什麽朋友。


    在白天不上工的時候,除了帶孩子,就是在院兒裏竄門。


    張立超也沒注意到,樓下下象棋的老年團體,突然入血了張年輕的麵孔。


    每天雷打不動、坐著他車的女人,被一堆蹣跚的老人圍擠上桌,穩健地殺分:


    「缺士怕馬,缺象怕炮。」


    又吃一子,周遭的老人憤恨地拍腿:「失戳!失戳失算!」


    一局畢,中間的年輕女子痛快讓座,目光卻總追隨著張立超——


    男人的行跡是有規律可循的,隻徘徊在一單元、三單元、五單元附近。


    一單元,住著郝國平的妻子。


    三單元、五單元剛辦過白事,主家分別姓鄧、宋、薑。


    羅敷還記得前些日子、與季庭柯最後一次見麵,也是在那天、官方列出了工廠爆炸事故的死亡名單,上麵寫著:


    郝國平、張永任、宋淑珍、薑良桂、鄧恩龍。


    其中,羅敷知道的:


    郝國平,塵肺三期合併肺結核。


    郝國平的妻子患有矽肺三期,合併肺氣腫、肺大皰。


    據下棋的老人們說,宋淑珍、薑良桂、鄧恩龍,也是塵肺。


    他們用夾帶著口音的話,唾沫星子紛遝淹來:


    「那幾個,經常抱個大藍罐子上樓、爬五層,抱不動了喊我們家小子幫忙。」


    羅敷問:「什麽大藍罐子?工業氧氣?」


    「嗯,便宜。他們一起去拿價,二十五塊錢一桶。」


    宋淑珍有一個女兒,早早嫁到外地,聽說如今身體也不大好。


    薑良桂有個兒子,上個月查出來矽肺沉著。


    鄧恩龍膝下無子,有個塵肺晚期的老婆——


    還有個,被小輩尊稱為「老叔」的兄弟。


    老叔、老叔。


    羅敷咀嚼著這個稱唿,她想起和季庭柯之間,第一個、不帶曖昧色彩的咬吻。


    那時候,他的小腿被「老叔」敲腫、行苦肉計套她的話。


    至於張永壬,那是張立超的父親。


    張立超求肺源、做手術所欠的一屁股債,幾乎傾盡了張永壬用生命換來的賠款。


    下棋的老人們總說:「張家,也算是苦日子到了頭——苦盡甘來。」


    「甘什麽?用老子的命換兒子的命!一命換一命,哪門子的甘?」


    ***


    幾個吹鬍子瞪眼、胡侃一頓後,天色忽地一暗。


    有經驗的阿娘迴去收被子、晾曬的衣服。杆子剛挑到晾衣繩,一陣涼風猛地一灌。再一抬頭,天上猛地下起了蒙蒙雨絲。


    老人們「哎呦」著喊:「動單幹活」、互相指責著「都是你各塌話多方主詛咒」,腋下夾著摺疊收起的桌椅板凳、急匆匆地收了棋。


    羅敷退到一邊。


    她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不去打攪對方忙碌、慌張的動作。


    她沒有躲雨。


    任憑雨砸到地裏,泥漿濺過自己的腳踝,麵前的筒子樓牆壁像海綿一樣吸足了水分,脹得「啪」地一聲,利落掉下一層皮。


    水滿則溢。


    任何事物攀上高峰後,都會迎來一輪高潮、以及無法阻擋的停頓、結束。


    迴憶像悲愴的潮水,比眼前的雨更洶湧,淹沒了羅敷的口鼻。


    郝國平曾經實名檢舉輕合金工廠,檢舉季淮山在事發後,故意拖延時間去申請職業病鑑定和再次鑑定,故意行政複議,不給予相關賠償。<="<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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