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幾日,夜幽王總會來,並且總是天色將晚時來。他的話極少。慢慢地,我開始接受他的到來。多年後,我才知道,有時他來時我已入睡,他便坐在屋裏自斟幾杯,靜靜地看著我半晌才走。他身法極輕,我竟未曾發現過。


    他不說話,我便和他說。我跟他講小時候和父母的故事,和元青的嬉鬧,以及在扶蘭苑的種種。日子居然平淡而又歡愉。


    之後,他有一連五日都沒有來,我隱隱地有些失落。每到夜晚竟不能入眠,我開著窗望著沉沉夜色,突然警覺,我竟然在等著他來!我告訴自己,我隻是想念一個寂寞時的伴而已。我也強迫自己不去思慮,為何殺人不眨眼的夜幽王,居然來陪我一個一無是處的小女子。


    或許,真的是受寧遠王之托吧。畢竟,我是八年前那場“霍亂”的關鍵人物。


    在水雲居的時光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第十五日,清晨,我在水廊上一邊讀書,一邊看著陽光透過湖對岸的林子,一縷一縷地穿過來,明媚而又溫暖。


    我喜歡這樣平靜的生活。迴到京都很多年後,我還會在夢裏迴到這裏。隻是那時,“水雲居”已經不複存在了。


    遠遠地,我看到林子裏有一個人,沐著晨光,牽著馬踽踽走來。


    我心中一喜。忙站起身奔跑著迎過去,絲毫沒有發現自己還赤著腳……


    晨露帶著些許冰涼,沾在腳底,癢癢的。


    待我跑過水廊,到達前麵那片空地,那人也走得近了。我才看清,那是穆子蕭。


    我抿了抿唇,竭力隱藏住內心隱隱的失望。


    穆子蕭見我赤腳跑來,似乎也有些尷尬。就這麽遠遠地站著,許久都沒有說話。


    終是他打破了沉默:“我奉王爺之命,來給你送信。因為怕人跟蹤,所以挑了林子裏的小路,趕早過來。”


    說著走向前,將信遞給我。我看了一眼信封上的落款,是鬱姐姐。想必她是聽聞了變故,把信寫到穆府去了。


    我道了謝。卻不知該再說些什麽。他又從馬背上卸下糧食和蔬菜。人多眼雜,這些東西通常都是喊雜役在淩晨夜靜時分送來,沒想到這次竟是他親自來送,也是難為他了。


    他幫我將東西扛到屋後,許是為了打破尷尬,他向我講著這些天來他們查詢的結果,華太醫背後的那個人,似是知道我們起疑,一直按兵不動,而華太醫近期也並未有任何異常,他們打算從華年查起。


    往迴走時,他突然輕聲問我:“錦瑟,你可怪我?”


    “什麽?”我有些不知所雲,立刻反應過來,“哦,不怪你!反倒是請你不要怪我才對。”


    見他疑惑,我笑道:“我以前等過你八年,並且說非你不嫁,但是現在,我要食言了!所以請你不要怪我。”


    我望向遠處的林子,那裏正有朝陽升起,光芒四射:“我錦瑟要嫁的男子,必定是從前、現在,眼裏、心裏,都隻有我一個,他能擔起國家興亡之責,也能與我兒女情長,化作繞指柔,不管這世事如何變遷,他都會初心如故!”


    穆子蕭也笑了:“好一個初心如故!錦瑟,你這個好友,我交定了!”


    那一日,在璀璨明媚的陽光裏,我和穆子蕭,終於泯卻了所有恩仇!


    我告訴穆子蕭,我想見見華年。不知道為什麽,對於這個女子,我總隱隱地有些牽掛,或許是因為同情,也或許是因為一些別的什麽。


    他答應我待此間事告一段落,會安排我們見麵。


    待穆子蕭走後,我拆開鬱姐姐的信,大驚。


    鬱姐姐在信裏說,半月前有幾名官兵來到扶蘭苑,以檢查違禁物品為名搜查院內,一時間雞飛狗跳人心惶惶,王管事被關在房內單獨逼問。幸好寧遠王的侍衛清河及時出現,才免去了一場災禍。鬱姐姐在信內叮囑我先不要迴去,那些人忌憚寧遠王,暫時不會做些什麽。


    按著鬱姐姐寫信的日期算起,這事已是在一月前了,也就是我和元青剛剛離開的那日之後沒幾天。看來,在這京都之中,早就有人坐不住了。


    突然,我想起了那個在連池邊遇到夜幽王的月夜,那時他一身槐花的清香,難道……


    我決定等待。在扶蘭苑裏的八年,我最先學到的便是等待。


    夜幽王,已有七日未出現了。


    朔月日,黃昏。


    我拿著驚雲弓,在水廊外的空地上練習射箭。空地上遠遠的地方立著幾處草垛。這裏隻有鳥鳴聲和利箭劃破空氣的唿嘯聲。


    “咻——”長箭穿過草垛,直直地沒入背後的樹幹。近日來,我在射箭的力度上增進不少,這還得感謝成灝送我的驚雲弓,用的極是順手。


    “可以練習數箭連發!”一個熟悉而又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心裏頓然一鬆,喜道:“那也得有箭啊,寧遠王隻派人送來了弓,箭還不是得我自己做!”


    突然,一陣血的味道撲鼻而來。我吃了一驚,一扭頭,才發現夜幽王一身黑袍上滿是鮮血。


    我驚唿了一聲,急忙跑過去。


    見我緊張,夜幽王唇角翹了起來,道:“沒事,處理了幾個雜碎。”


    原來那血不是他自己的,見我鬆了一口氣,他唇角翹得更甚了,告訴我他近日在追蹤幾個逃掉的犯事官員,還順手解決了幾個歹人。


    這是他第一次說這麽多話。


    見我不動,他道:“還愣著幹甚?去燒水,本王要沐浴!”


    “啊?”我大驚,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伺候過別人沐浴!何況是個男子!


    “還不去?”


    我一看他手上的血,才反應過來,立刻跑去燒了一桶熱水。


    就在我的臥房裏,他解下沾了血的披風,順手遞給了我,我本能地就接了,他又開始解腰帶。迴頭見我還站在原地。突然道:“怎麽,要一起嗎?”聲音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我紅了臉,抓著他的披風跑出了屋外。


    天已經暗了下來,漫天星子都在朝我不懷好意地眨著眼睛。


    冷風一吹,我才反應過來,真是奇怪,他居然跟在自己家裏似的!我和他已經那麽熟了麽?轉念又想,他麵具下的臉,到底是什麽樣的呢?自相識至今,他對我了如指掌,而我對他還一無所知。


    我越來越好奇,不住地望向背後的窗。好容易才忍住了要去偷偷看一眼的衝動。


    他很快就出來了,身上有沐浴過後清新的味道。


    “啪”!見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便在我額上拍了一下。


    “好看麽?”


    我吃痛,幽怨地看著他:“反正又看不見!”我小聲嘀咕。


    他撩起衣角,在我旁邊坐下:“有什麽想問,問吧。”他靠在木牆上,很悠閑。


    “為什麽是我?”


    “嗯?”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我們之前並無交集。”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因為心悅你。”他依舊靠著,聲音毫無波瀾。


    “啊?你說的,是那種心悅?就是,男子對女子的那種?”我心裏的驚顫無法形容。這個冷酷的,神秘的,殺人不眨眼的冷麵王,告訴我他心悅我!而在我心裏,“心悅”,是不能那麽輕易地說出口的,像我從前對穆子蕭的心悅,像穆子蕭對華年的心悅。


    雖然之前,我是那麽的期盼他來,但是當他說出這種話,我還是難以置信。他是如此平靜!


    “不然呢?喜歡不必遮掩。做了惡事才要遮掩。”他依舊迴答的淡定。


    可是我,承受的起嗎?我,隻是一個八年前父母死於一場陰謀的孤女,在扶蘭苑裏毫無庇佑地長大,將來,可能也要毫無庇佑地死去。


    “無妨,你問了,我便告知你。你不必徒增苦惱。”


    我望著麵前這個黑衣王,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但是,我又何曾認識過他?


    “我可以,看看你摘下麵具的樣子嗎?”既然喜歡,不就是該坦誠相待嗎?


    “時機一到,你自會看見。”


    果然。他並不是真正的心悅我。


    “你不去洗洗嗎?一身臭汗!”他突然道。


    我……的確,之前拉弓射箭本來就出了汗,又為他生火燒水,此時被汗水浸濕的衣服都已經幹了,我聞了聞衣袖,確實……


    “額,難為你啊,忍了這麽久。”我有些委屈。


    他卻絲毫不以為意。站起身,繞到屋後。我跟了過去,卻見他用我之前燒水用剩下的木柴,開始生火……


    我愣愣地站在一旁看著他,我不習慣看到這樣的夜幽王。吹火,撥柴,他做的很熟練。


    燒好了滿滿一桶水,他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早些休息,”臨走前又加一句,“燈下切莫看書,勞神費眼。”


    我站在屋外,一直看著月光下,他的影子漸漸消失,一低頭,發現他帶血的披風還在我的手裏。


    沐浴畢,一身清爽地打開房門,卻被嚇了一跳——夜幽王,居然沒有走!


    他轉頭見我出來,便道:“怎麽洗這麽久?”我看不到他麵具下的表情,隻感覺他語氣有些惡狠狠的。


    我縮了縮肩膀道:“你不是走了麽?誰曉得你還在這裏。”


    “披風。”他的語言果然簡潔。


    我忙跑到屋內,拿出披風遞給他。


    他望著,不說話。半晌才道:“沾了髒血!”


    這……難不成讓我幫他洗麽?還不是他自己要殺人!但轉念一想他助過我那麽多迴,我給他洗洗披風,也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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