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拓跋月擬出精簡後宮開支的細則,又遣出了百餘大齡宮女。


    與此同時,沮渠牧犍則敦促國師劉昞主持修纂河西史一事。


    要修史,自然需要大量的儒生學者。劉昞手下的人才也很多,但仍不足敷應修史之需。劉昞思前想後,決定向沮渠牧犍要一道手諭,前去月亮湖請胡炆(1)出山,並獻出他藏錄的曆史典籍。


    誰曾想,胡炆根本不把手諭當迴事,直接讓劉昞的弟子吃了個閉門羹。理由倒也說得通:他早就發誓要遁世,如今遠離塵囂,不是塵世之人,斷不可壞了自己名聲。再說,私藏之典是他千辛萬苦搜羅來的,不可輕易予人。


    這話傳迴到沮渠牧犍耳邊,聽得他心中好不惱怒。


    讓他來朝中修史,怎麽就是壞了名聲?


    從宜陽青殿出來,沮渠牧犍徑直去了德音殿。自從拓跋月遣散了大齡宮女,整個德音殿中便無幾人。看門的內侍也蔫頭耷腦地打起瞌睡,倚在殿門外不言不語。


    沮渠牧犍本就惱火,此時見得這情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了上去:“孤讓你睡!讓你睡!”


    怒火在心中蔓延,緊攥的拳頭微微顫抖,青筋暴起,看起來頗是駭人。


    內侍嚇得不敢吱聲,也不敢蜷縮,好在李雲洲從旁路過,向沮渠牧犍行禮,方才散了他的注意力。


    “平身。”沮渠牧犍壓住火氣。


    對這個叫李雲洲的侍禦師,沮渠牧犍是有些印象的,畢竟之前查驗過孟太後的湯藥。


    細細看來,李雲洲不到弱冠之齡,生得劍眉星目,煞是好看。沮渠牧犍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煩悶之下,沮渠牧犍轉移了話題:“王後可在殿內?”


    “迴大王的話,王後應該沒出殿。”李雲洲躬身道。


    “你竟不知?”


    “我等一直在翠華樓居住,至於望舒閣那邊,是不能隨便去的,除非王後傳喚。”


    沮渠牧犍聽得心裏舒坦,點了點頭。


    在這支陪嫁隊伍裏,除李雲洲之外,還有好幾位男子。若他們都謹守本分,倒也無需避嫌。


    拓跋月的內寢,取名為“望舒閣”。


    沮渠牧犍入內後,一眼便見拓跋月在烹茶。


    室內氤氳著沁人的茶香氣,沮渠牧犍心神微微一定。


    聽沮渠牧犍講完胡炆抗命一事,拓跋月問:“說不識好歹未免太重了,也許老丈人也有他的執念。”


    “我管他呢!我是河西之主,他焉敢不從?”


    聞言,拓跋月輕笑道:“大王還須以德服人。”


    沮渠牧犍搖搖頭,從案幾上拿起一盞茶,仰首灌入口中。


    卻聽拓跋月道:“要不這樣,讓妾代大王去一趟白沙湖,去見見這位隱士。”


    輕聲細語,卻字字擲地有聲。


    “見他?”


    “對,表一表誠意。”


    沮渠牧犍有些遲疑,大大的腦袋搖得撥浪鼓也似,道:“要去也是我去,哪有一國之後跑去見冬烘腐儒的道理?”


    這神情惹得拓跋月好笑不已,她忙拍拍他的肩:“要去,當然要去。妾為大王分憂是本分。”


    “憂?有什麽可憂的?”


    “自然是有的。其一,大王放不下身段;其二,大王的脾氣也有些硬,若是您自個兒去,不會與所謂的‘腐儒’生出齟齬麽?此外,朝中事務繁忙,大王也很難脫開身吧。”


    頓了頓,她挽住他的胳臂,殷殷道:“咱們要修史,非得找足史料不可,不然,編出的史書東缺西漏的,豈不惹人笑話?”


    “王後天香國色,怎可輕易讓人瞧了去?”他斜睨她一眼,頗有些護寶的意思。


    拓跋月不由噗嗤一聲,道:“大王這可想岔了。一國之君後,本就如神祗一般,是供人瞻慕的,要是臣民們終其一生都沒見到過威嚴的君王,美麗的王後,難道不會覺得遺憾?”


    言訖,她又刻意湊他耳邊,咯咯笑道:“阿月來的時候,正值冬日,人說,秋日的白沙湖才是實至名歸的佳境勝地,所以,阿月也是有私心的。”


    聽得這話,沮渠牧犍有些掌不住了,大笑一陣後,隻得道:“好,如此便依阿月所言。唔,你先前怎麽又自稱妾了?”


    “先前說的是國事,後來說的是私事,”拓跋月笑道,“對了,阿月想讓幾位朝臣同往,如何?”


    沮渠牧犍洗耳恭聽,拓跋月遂一一道出:宋繇、劉昞、宗欽。


    沮渠牧犍也應了她,但卻道:“我還要多派些侍衛,不然不放心……”


    “上次隻是個意外。”


    “王懷宗已死,刺殺一事也查不下去。”沮渠牧犍依然憂心忡忡,“這賊子壞得很,分明是想挑起大魏和河西的矛盾。”


    這話不假,如果拓跋月被刺死,大魏、河西之間難免一戰。有人便能從中漁利。


    “我相信他就是主謀,既然王懷宗已死,想來也不會有人再尋釁。”拓跋月心思一轉,故作無知,“話說迴來,我也沒想到,宋左丞竟然臨陣暈厥。事後,我問過他,他說刺客向他潑了魚水,而他很畏懼魚的味道。”


    沮渠牧犍怔愣一時,忽而憶起一事,遂道:“哦,他是害怕魚。”


    “為何?”


    “此事知之者甚少。此話還得從他父母說起。宋左丞的母親,起初嫁給了涼主李昶,生了李暠——我以前的嶽父武昭王,這個你知道吧?”


    “這我知道,但不知宋左丞竟是武昭王的異母弟。”拓跋月佯作不知,一臉詫色。


    “個中關係,甚是複雜。宋繇之母,後來又嫁給了宋僚,可惜宋僚死於仇人之手。幾年後,仇人擔心宋繇長大之後會來報仇,便找人刺殺他母子。宋母事先得聞風聲,把宋繇藏在髒臭的魚簍裏,這才躲過一劫。事後,他的母親被殺害了,鮮血流了一屋,所以……”


    “所以,宋左丞對魚腥味那麽畏懼。”拓跋月歎息道。


    這些事,拓跋月早在平城時,便聽宋鴻說起過,如今再聽人道來,依然覺得悲同身受。


    “先王曾說,戰勝涼主李昶無足道哉,但從李昶那裏,得到宋左丞這樣的大儒,卻是三生有幸。”


    他說得如此真摯,拓跋月不禁為之所動,但她仍要把話題引向她的方向:“咦,阿月突然想起一事。”


    “何事?”


    “方才,牧犍你說,知道宋左丞畏懼魚腥味的人很少。那……那些刺客……豈不是……”


    豈不是,隻想殺死大魏公主,而不想傷害宋繇?


    有些話,點到即止便好,拓跋月深諳此道。


    說了這話,拓跋月便為沮渠牧犍烹茶去了,留他在原地滿腹狐疑、眉關緊鎖。


    (1)虛構人物,請勿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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