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不要死。」幼君滑下條墩,站在她麵前,抱住她的脖頸,「孤不想你死。」


    靖寧輕輕偏頭,虛虛貼上那截小小的胳膊,「傻孩子,我沒想過尋死。我隻是在疑惑,明明是同一件事,他們的說辭卻很不一樣。以致於我弄不清,我祖父過世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東君覺得有貓膩?」幼君放下心,瞧向那信。他會說漢話,但還不能看懂許多的漢字,就直接問:「誰更可信?」


    「他們都可信,但也不能全信。」靖寧也垂下眼,目光落於信末所題的一個「景」字。


    案上燎有沉香,青煙裊裊,忽隨風逸散,遮了她的眼。


    幼君看著她沉鬱的神情,想出個主意,「對了,近日不是要派人出使宣朝嗎,您喜歡什麽東西,讓他們從宣京城裏帶迴來呈給您。」


    看到來自故土的熟悉事物,應該會高興一些吧?


    靖寧感動於他的心意,想起這次出使是因為業餘山的衝突,沒有正麵迴答,而是說:「使節尚未定,不知何時才能出使。」


    幼君順著話道:「方才上早課的時候,老兀骨跟我說,他有個妹夫,早些年曾去過宣地,精通宣人的官話和習俗,很適合作為這次出使的使節。」


    靖寧便明了他也不高興的原因,心頭一動,道:「不知大君怎麽看待這位人選?」


    「……孤怎麽看待不重要。」幼君重新挨她坐下,捧著臉嘆氣,稚嫩的臉上已有老成模樣,「孤知道,他並不是詢問孤的意見,隻是來告訴孤這件事情,孤隻需要同意就好。不然,先前就吵了那麽久,再吵下去,大家隻會更難堪。」


    他覺得自己這麽想沒有問題,但答應老兀骨之前到底沒有問過東君的意思,便又小心翼翼地追問:「您覺得呢?」


    靖寧沉吟不語。


    自赤杼駕崩之後,便一直是合東勢盛,權傾朝野。她為求助力而生出扶持合西的想法,因此陸續搜羅了一些合西貴族的情報,自然可以找出堪任之選。


    但是,她在業餘山的事上與老兀骨的意見頗有不合,已相爭過幾迴。使節人選再不退讓,恐怕會加深對方的嫌隙與戒備——現在還遠不到撕破臉的時候,隱忍一些也無妨。


    再者,朝局之上,對手和朋友總是不停轉換,既要及時辨別敵友,也要警惕朋友與對手合作。


    她細想來,隻覺還不夠,合西被合東打壓得還不夠狠。她得讓合東與合西的矛盾再深一些,深到至少十年內不可調和,再暗中出手進行扶持,這樣的聯盟才會更加穩固。


    於是她頷首道:「大君應對得很好。隻要兩國不動兵戈,其他派誰出使、攜帶什麽禮物一類的事,都是小事。再者,就算反對,也沒有合適的人選能與他們相爭,不如直接賣個情麵。」


    幼君鬆口氣,想起自己那幾位「老師」盛氣淩人的模樣,又忍不住輕哼:「他們才不會當成是孤的好意,隻會認為是他們扳迴了一城,孤就應該理所當然地聽他們的。」


    靖寧聽出他的不滿,便委婉地輕聲安慰:「雄鷹長成之前,都會有一段磨礪的時間,歷經的艱難困苦越多,蓄積的能量越充足。來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幼君想起她講過的「一鳴驚人」的典故,心中安寧許多,遂與她互相依靠著,望向高天。半晌,低頭問:「您還沒告訴孤,您想要什麽呢。您要是不好意思開口,孤去吩咐他們。我們這麽聽話,這點好處肯定能討到的。」


    「王庭什麽都有,我沒有什麽想要的。」靖寧微微笑,看小孩子露出失落的表情,話鋒一轉:「不過,倒是有一點東西,需要使團捎給我那位手帕交。」


    「好啊,這更容易。」幼君自然答應,「不過,什麽是『手帕交』?」


    「就是女子們在年少時結交的同為女孩子的朋友。」靖寧解答完,起身去書房。


    幼君緊緊跟在她身邊,「一輩子?看來您和這位姨母關係很好。」


    「是啊,我們曾經同食同寢,同進同出,約好一輩子情誼不改。」靖寧看向半空無物之處,神色複雜。


    侍女們鋪好紙磨好墨,她就當著房中所有人的麵,提筆寫迴信——


    景書,見字如晤。


    你我分別已久,我時常懷念起我們在稷州共處的時光。你送我的香囊我日日佩戴,你教我製香的方法我也不曾忘記。我近日特地製了一盒香,托使團南下時順道帶給你。隻是,路遙日久,不知送到你手上的時候,是否還能保存如初……


    ……


    攤開的文書被輕放到公案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整個政事堂中,列坐官員五道目光,卻都集中於此。


    崔連壁環視同儕,簡單地敘述過這封文書的始末,屈指叩到文書末頁的總督官印上。


    「既然許輕名有這魄力,敢為天下先,那就選定江南路作為試行改稅的第一站。諸位可有異議?」


    王正玄從聽到許輕名的名字開始,心頭就快速地跳起來。按捺著等左相說完,未等其他人出頭,便忍不住先開口:「不是,這麽大的事兒,我怎麽事先一點都不知情啊?」


    崔連壁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事出機要,陛下首肯,本相親筆,難道不夠?還要知會你們每個人不成?」


    什麽叫「你們」?


    王正玄十分不平:「那我畢竟和他們不……」


    「既然許大人有把握,」坐在他下手的王玡天忽然打斷他,向堂外拱手道:「那我們就遙祝許大人,順利在江南路做出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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