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裏外都站著一幹內侍,皆躬身垂首低眉,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他走在其間,好似行走於無人之地。他起伏如狂瀾的心也很快平靜下來,沒有一絲雜念。


    至少,陛下聽他把話說了一半。


    雨還在下,他慢慢撐開自己的傘,離開崇華殿。


    過了端門,在廣場上碰到抬文書迴來的餘聞道。後者停下問:「大人,您這是要去哪兒?」


    賀今行平靜地說:「陛下停了我的職,我這就得迴家去。」


    「哦……什麽?」餘聞道瞪大了眼,急急地說道:「這是為什麽啊?您又沒有犯錯,怎麽忽然就。」


    賀今行拍拍他的臂膊,微微笑道:「沒什麽大不了的。我不在,你們聽雨興的,好好做你們的事就行。快迴直房吧,雨斜著飄,久了小心打濕書箱。」


    雨興就是他們通政司的知事,姓鄭。餘聞道應是,仍舊驚疑不定,扯開步子後一步一迴頭。


    賀今行朝他做了個「快走」的手勢,而後自己也轉過身,大步出宮。


    沒什麽大不了的,要冷靜,他在心底反覆告訴自己。腳下卻漸漸生風,袍袖飛揚,撩起無數細如愁緒的雨絲。


    迴到官舍已過午,門房老陳從窗口看到他,叫他:「小賀大人!怎麽這個時候迴來了,有你的信!」


    說著樂嗬嗬地遞出來兩封信來。


    賀今行已經走過窗口,慢一拍才倒迴來拿信,「多謝啦。」


    「哪裏哪裏,多留個神的功夫而已。」老陳熱絡道。


    賀今行與對方交談兩句才走,一邊低頭看信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正是他記掛許久的人,他當即頓在屋簷下。


    這兩封信都從蒼州來,第一封寄出時間是四月十六,第二封是五月初十。大約因為四月份驛路不便,竟累到一塊兒送迴來了。


    他飛快地拆開五月那封信,大略一掃,沒有壞消息,才另拆第一封,從頭看起。


    ——今行,我很想你。軍中斷糧,譁變連生,久峙不利,所以我打算向大帥請命,潛入西涼人腹地尋找機會。不論前路如何艱險,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平安地迴宣京見你。望你珍重,勿念。


    ——今行,我帶著你給的護身符,總是很幸運。但我沒能讓所有兄弟跟我一起迴來。養傷的這幾日,我總是夢見他們,然後夢見我娘和你。今日傷好外出,我看到業餘山上的雪,忽然就想立刻見到你。


    顧橫之的信總是不長,和他寡言少語的性格一樣。


    可賀今行看著,卻不自覺眼眶濕潤,一時有許多想要問的話、想要知道的事,將他的心層層揪裹。


    傷到哪兒了,什麽時候迴來呀?同袍犧牲總是讓人很難過,生與死的間隔,唯有長久的時間能消弭。


    那一瞬間,他也想立刻去到蒼州,去見橫之,讓他開懷一些。


    可他不能離開宣京。


    他捏緊了信紙,抬眸仰眺,麵上綻開淺淺的微笑,輕聲說:「我也很想你。」


    雨勢將住,被洗過的天空明淨透澈。


    他嗅到清新的草木氣息,如驟然破障一般,驚覺自己一身冷透的汗水。


    節氣入伏,一年最炎熱的時候就要到了。


    第289章 三十二


    夏日的天氣變得極快,上午大雨瓢潑,中午就陽光滿大地。


    王正玄從裴府後巷的角門進去,滿腦門兒都是汗水,來不及擦,便在管家引導下匆匆奔往書房,進門就問:「相爺,發生什麽大事了?」


    見屋裏坐著的除了裴孟檀與阮成庸,還有忠義侯,嚇到了:「侯爺竟然也在,不會是……出事了吧?」他往房梁指了一下。


    忠義侯瞥他一眼,沒說話。


    「不是。」阮成庸將手中密信遞給他,「你自己看看吧。今兒上午散朝之後,通政司的賀今行向陛下進了兩篇諫疏,這是其中一篇的大概內容。」


    「不是啊,還好。」王正玄鬆了口氣,低頭看密信,看著看著就瞪圓了眼睛,「什麽玩意兒,想拿賦稅開刀,他瘋啦?陛下什麽反應?」


    阮成庸道:「陛下沒有同意,勒令那賀今行停職禁足了。」


    王正玄:「還好還好,陛下心裏自有桿秤,明斷忠奸是非,肯定也覺得不妥。」


    「陛下覺得不妥?」端坐上首的裴孟檀微微笑了:「陛下要是沒有意動,早在看到諫疏的時候,就該叫人滾了。」


    阮成庸接話道:「下官也是這麽認為。陛下未必就不想動手,但不好先提出來,所以現在是借賀今行來敲打我們呢。」


    「陛下他,」王正玄張了張口,咽下後頭一堆大逆不道的話,嘀咕說:「陛下怕天下人反對,難道咱們就不怕?」


    阮成庸笑道:「正玄兄此言差矣。我等為臣,為君分憂乃是天職,擔些罵名也是應該,豈是以怕不怕而論的?」


    王正玄環視屋內,掏出扇子唿唿扇風,「那咱們怎麽辦?總不能還要去給姓賀的求情,讓陛下納諫吧?說句不好聽的,這天底下的大小家族,包括你我在內,哪個興旺過的家裏沒有點曖昧的地兒?我等要是真像這諫疏裏說的那樣做,光家裏人的唾沫,都得把咱們噴死了。」


    他燙手似的把密信放到桌幾上,撇嘴:「我可不想自掘墳墓。」


    裴孟檀道:「你這急躁的性子什麽時候才能壓一壓,誰說要這麽做了?實話說罷,邊軍內政都要錢,戶部一個子兒沒有,這一刀必須落下去。但怎麽落,落不落到賦稅上,其中還有大大的轉圜餘地。我叫你來,就是一起想想辦法,既把事情辦好了,又不傷大家的和氣,不損陛下的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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