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巡視過一遍,要迴抱樸殿,賀今行隻能隨之告退。


    夏雨猛烈而綿長,街道路麵上蓄有一層水,捷報處送奏摺的馬車飛馳而過,一路碾濺水轍。


    迴到通政司,令吏已經按輕重緩急分好奏摺,他拿起幾份急報,預備抄寫副本。


    第一份便來自江南,江南路已於十九日就開始配合稷州往蒼州轉運錢糧。


    這是個好消息。


    然而賀今行看著落款的總督印信以及「許輕名」三個字,難以純粹地高興起來。他將公文以及一應用具搬到正廳去,坐在那兩塊年齡比他大的牌匾之下。


    廳門打開,屋簷之外,大雨不歇。


    瓢潑的雨滴盪進窗裏,點濕了堆在案上的文卷。侍女上前打手語,詢問大少爺是否要關窗。


    傅謹觀搖頭,指著那幾份文卷說:「都放炭盆裏燒了吧。」


    侍女收攏了文卷,仍有些遲疑。天陰氣冷,被風吹久了對身子不好。


    傅謹觀卻很堅決,「昨日寫的那幾篇都不好,我要重新再寫一篇。你燒完之後就下去吧,一個時辰之內,都不準進來。」


    侍女便福身退下,腳步也靜悄悄。她們都是啞巴,出不了聲音,每日就好像隻有他一個人自說自話。這無疑是寂寞的,但傅謹觀提筆做文章的時候,又覺得自己應該是不喜歡吵鬧的,所以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好。


    他一口氣寫下去,不知時間流逝。忽聽身邊響起衣料摩擦的聲音,側眸看去,隻見他的妹妹探身過來,專注地看他將要完成的文章。


    傅景書細細讀完,「若是哥哥也能參加科舉,三甲必有一席。」


    天下男子凡讀書者,不論天賦高低,十之八九,都有誌於科舉出仕。可惜這些人當中又十之八九,平庸無才,忝為棋子都不夠機靈。


    傅謹觀笑了笑:「我怎麽去呢?」


    沉默了一瞬,傅景書盯著對方說:「是我不好,說了不過腦子的話,哥哥忘了吧。」


    傅謹觀摸摸她的頭髮,「你也不必掛心,我們現在就很好。」


    他要繼續給文章收尾,她便在一旁設了張平頭案,對著雨窗鋪開畫卷,以丹青為兄長筆下的山河著色。


    雨霽雲收的時候,殿試也結束了。貢士們忐忑歸家,考官們挑燈鏖夜評卷。


    賀今行耽擱了一會兒才下衙,然後匆匆往工部衙門趕。自十五那晚之後,他就提議讓柳從心搬迴工部的官舍,好互相照應,是以早晚常一塊兒走。


    柳從心等在衙門外麵的布告欄下,晏塵水竟也在。


    賀今行先向兩人抱歉,然後說:「幹等著難等,要不下次你先找個地方待會兒?附近的茶樓酒肆書鋪都行。」


    柳從心點頭:「我正在這麽想。」


    「那你們換地方了記得跟我也說一聲。」晏塵水則自然地說。


    三人一起出了正陽門,他沒迴自家,而是跟著兩人一起走。路上也喋喋不休:「我下午聽我們侍郎和堂官說,陛下帶你去殿試了?」


    賀今行略有些驚訝:「傳得這麽快?」


    晏塵水嘿嘿笑道:「最近這些日子,大夥兒都說通政司是個好差。天天往陛下跟前跑,你不成禦前紅人誰成啊?」


    「可我隻是暫行通政使的職責,而且今日是我請求陛下帶我去的。」賀今行眉心微蹙。


    「嗯?」晏塵水收了笑,小聲說:「殿試有什麽問題嗎?」


    賀今行沒有立刻解答,迴到官舍,閉門封窗,才把事情細細道來。


    另兩人聽完,各有驚異。晏塵水問:「那你發現什麽異常了嗎?這可不是小事,坐實了要掉一大批腦袋的。」


    「有,但是不夠作為定性的證據。」


    柳從心聽到這裏,說:「可以查一查他們家中的錢財流向。求人辦事,不可能隻靠嘴巴。」


    賀今行苦笑了一下:「我也想過。但是他們人頭多,分布廣,查起來比較麻煩,我這裏人手不是很夠。」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忙。」柳從心猶豫片刻,便做出了選擇,「從他們常用的錢莊、商鋪以及花銷用度入手,就算沒有帳本,至少也能推斷出他們最近的收支。」


    賀今行說:「如此當然好,但這不是你必須要做的事,我怕給你帶來麻煩。」


    柳從心哂道:「這種成規模的舞弊,如果是真的,除了秦毓章一黨,還有誰能做到?隻要能扳倒他,我什麽都願意做。」


    想到這裏,更加急切:「明日我便去布置,一有結果就告訴你。」


    話已至此,賀今行起身作禮:「那就拜託你了。你們如果在之後的調查當中遇到一些緊急而危險的情況,請務必要以自己的安全為重。其他的線索也好證據也好,都可以丟掉。」


    柳從心製止道:「不必道謝。」頓了頓,低聲說:「你救我兩次,我記著的。」


    他說完便不太自在,但這幾年的磨礪已足夠令他不扭開目光。他娘說過,要恩怨分明,他沒有忘記。


    兩人對視片刻,賀今行說:「但我救你並不是圖你報答,而是希望你能夠好好地活下去,不管什麽時候都是這樣。」


    他注視著對方,以前沒有機會說出來的話,都在此時說了出來,「我仍然記得穿白衣的柳從心,自律自矜,一直不懈地追求著自己的目標。所以很想請求現在的你,也不要放棄。」


    柳從心一怔,隨即下意識地低頭,看見青色官服上的補子,又抬手撫住臂膊上的白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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