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早有脈案,幾乎所有太醫都在禦前說過脈象,他信自己生了病,但不盡信有那麽嚴重。


    神龍天子,豈與凡人同?


    黃昏的餘暉透過窗格,連枝銅燈接二連三騰起火苗,無聲陳述著即將天黑的事實。


    傅景書緩緩抬頭,對上天子目光,「敢問陛下,是否每月都在進丹?」


    明德帝將那枚銅錢緊緊扣在指骨下,下頜動了動,並不迴是與否。


    傅景書便知道了答案,繼續道:「金丹雖好,但成分混雜,或許會與所用之藥相衝。陛下若想根治,得先停下進丹。」


    明德帝還以為她要像朝臣進諫一樣,說丹藥有毒,卻不想說的是藥性相衝。不管是否真相衝,至少這話沒那麽討人厭。


    「……停多久能好?」


    傅景書進殿來一直保持平靜的麵容發生變化,遲疑道:「療程尚未起頭,民女不敢妄言。普通人需兩到三年,陛下龍體底子更好,或許會快一些。」


    兩三年。明德帝反覆斟酌,下了決定:「好,那便如你所言。」


    「陛下萬年。」傅景書斂眉道。


    方子已呈太醫院,施針亦有李青薑,此後她再來,就隻能是在需要她的重要時刻。


    「順喜!」明德帝揚聲叫道。


    大太監疾步走到龍床前,接住皇帝丟來的銅錢。而後就這麽雙手捧著,送到傅二小姐麵前。


    傅景書亦伸出雙手,以四指將這枚銅錢輕輕端起。


    明德帝看著她:「朕別無長物,唯此可賜。」


    「陛下所予,就不隻是一枚錢幣,它勝過千兩黃金。」


    她舉起銅錢,透過中央的孔洞看到皇帝病容,再拜下去,「景書謝陛下隆恩。」


    「別讓朕失望。」明德帝揮指道。


    傅景書告退。順喜將她推出殿,明岄接了過去,抱著她下台階。她靠在對方肩上,眸如點漆,直視前方一動不動。常謹則帶人抬著輪椅緊隨其後。


    月照宮闕,飛簷疏影,流光不皎潔。


    一行人剛離開,小內侍自西廊匆匆過來,與大總管耳語幾句。


    順喜當即進殿稟報,「陛下,崔連壁崔大人求見。」


    正假寐養神的明德帝並不意外,隻道:「速召。」


    順喜當即招何萍去昌順門接人,特意告誡要避人耳目。


    因此何萍來去都繞了路,用時比平日長一些。順喜通報過後,便再一次自覺退下。


    往常頭疾發作之後,他都會勸陛下好生將養一日,政務挪到明日再處理不遲。但今日的事情太大,不多嘴方為上策。


    殿內隻剩君臣,崔連壁走近龍床,拿出一道奏摺,「殷侯遺言,讓臣務必親自遞到陛下手中。」


    手向上舉,大袖下滑,露出腕纏的白布孝球。


    明德帝瞥見,按了按眉心,才伸手接摺子。掃了幾行便皺眉:「王義先代的筆?」


    這廝先斬後奏調遣甘中州衛的事兒,還沒過去。


    崔連壁不知奏摺內容,但想必其中某條肯定是推舉王義先繼任西北軍總兵,就說:「王參議乃殷侯最親近之心腹。殷侯相關之事,若他不可信,那西北無人可信。更何況,蒼州戰事還遠未結束,他也沒有偽造遺信的必要。」


    戰爭還在繼續,西北軍不能群龍無首,打起仗來不能沒有人統籌指揮。王義先作為二把手,論資歷和能力,接任頭把交椅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多任何一個動作都是畫蛇添足。


    明德帝把摺子遞給他,「你看看。」


    崔連壁一看才知還涉及到了振宣軍,又拿不定皇帝到底在懷疑什麽,看著奏摺苦思良久,道:「殷侯所言,無不有理有據,同時兼顧戰局與朝局,臣想不出更好的安排。」


    明德帝又從他手中把摺子拿迴去,再看到中途,重重喘息一聲,頹然靠迴枕上。


    崔連壁略一猶豫,拱手道:「殷侯薨逝,臣亦悲痛難已。然陛下決斷朝綱,日理萬機,望保重龍體,勿要哀傷過度。」


    明德帝將展開的奏摺半蓋在額上,少頃,喊順喜進來。


    「去政事堂,叫秦毓章幾個立刻來見朕,還有……把賀鴻錦也叫來!」


    順喜應是,立刻派人拿牙牌去請。


    三法司平日裏都不怎麽進政事堂,眼下這個點,得出宮去賀大人府上宣召。


    秦相爺得知後,就讓內侍們先去請賀大人,等人進了宮城再來政事堂通報一聲,到時再和其他宵衣旰食的幾位大人一併覲見。


    宮門已經落鑰,街道開始宵禁,核查起來免不了繁瑣。


    這麽出宮轉一圈,滿京城有門路的人都知道了,皇帝陛下正召集重臣夜議。


    諸位重臣齊齊趕到崇華殿之時,明德帝灌了杯參茶,換了常服,再披一件寬鬆道袍,盤坐在榻上,提及第一件事,便是要為殷侯追授並擬諡號。


    追授有例可循。至於諡號,裴孟檀白日裏就做好了準備,此時將備選一一提出,很快議定。


    旨意定了,還得有人前往仙慈關去宣旨,並代皇帝到靈前弔唁。往常這等事務皆由禮部侍郎王正玄負責,但他此時尚在北黎未歸,就得另行擇人。


    明德帝便道:「殷侯無人承嗣,賀卿身為兄長,合該代管後事,不如就代朕走一趟。朕準你扶靈柩迴稷州,順道看看你的家人。」


    若對旁人來說,這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賀鴻錦卻拱手拒絕道:「稟陛下知曉,我遙陵賀氏與殷侯早已分家,約定世代不相往來。我母親病重時召他迴鄉相見,他未答應,情分便已徹底斷絕。因此,臣不便前去宣旨。有兵部、禮部與宗人府在,他的後事也不需臣來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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