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不能再這麽下去,下令召集所有留存的百姓,商議轉移之事。


    殘陽如血,傾瀉在沙塵覆蓋的土地上,映照出被叫過來的那些百姓們茫然無措的臉龐。


    「可是,這番薯都在地裏,麥子也還沒收啊,怎麽能現在就走呢?」


    「我們的新城牆才建好,新房子還沒有砌啊。」


    「再說西涼人還沒打過來,萬一不會打到這裏呢?」


    「……就算要走,縣尊,我們往哪裏去?」


    留下來固然前途渺渺,但他們這些活路都綁在土地上的人,離了故土,何處能為家?


    賀今行無法給他們保證,他隻是個縣令,手中的權力太小,在這動盪的時期有太多的無能為力。


    月亮爬到天中的時候,這場集會才散。大家舉著火把迴家,絮絮的低語猶如蟲鳴此起彼伏,這個夜晚註定不能平靜。


    第二日午後,星央率神仙營趕迴,賀今行叫他、桑純和湯縣丞一起,確定轉移的路線。


    一路盡可能遠離戰火,貼著天河高原進入衷州,過了累關為止。路上碰到其他地方的流民,能帶上的就帶一程。


    「若是過不了關,怎麽辦?」湯縣丞愁白了頭髮。


    賀今行亦在考慮此事,為此寫了份請求開關放行的函文,但思及情勢,恐怕並無多少效用。


    桑純趴在桌邊看他寫字,似乎從中找到許多樂趣一般,「要不摸過去?或者打過去?」這種事他們做過很多迴。


    「今時不同往日,不可亂來。」他擰眉思索,一時無法,隻道:「你們先行上路,我想辦法疏通。」


    湯縣丞相信他,拱手道:「待屬下將大夥兒送過累關,即刻趕迴。」


    賀今行把蓋了印的函文遞過去,就算不能讓衷州那邊通融,至少能證明身份。而後笑了笑,「若是局勢不好,就不要迴來了。」


    湯縣丞一愣,含淚應是,又看向旁側的兩名混血青年,「那這兩位……」


    星央迴以奇怪的眼神,用西涼話理所當然地說:「我們當然會永遠和將軍在一起。」


    四月廿一,天未亮,許多百姓便拖家帶口聚集到城門外。除了人身上背著挎著的包袱,所牽的牛馬騾子板車,全都載滿了家當,城門口一時擁擠又鬧哄哄的,烘熱了微涼的晨曦。


    賀今行帶著衙役引導人車排好隊列,一個小孩兒跑到他身邊,抱著小包跟著他走,「您也不走嗎?我爹說,他要跟您一起留到最後。」


    賀今行正指揮一輛板車調頭,抽空應了聲:「對。」


    「我也不想走。縣尊,我們為什麽一定要走啊?我的小樹還沒有長到八尺高,朱先生布置的大字也沒有練完……」劉粟抓著他的衣擺,邊說邊吸鼻子,聲音聽起來傷心極了。


    他快速地交代完,迴頭蹲下來摸了摸對方的腦袋,安慰道:「大字可以在路上繼續練習,小樹也會繼續長高,等你下次迴來看到它的時候,或許它就長大了呢。」


    「我們還能迴來嗎?」


    賀今行沉默片刻,點頭:「能。我們現在走,就是為了以後還能迴來。」


    「可我、我就是不想走嘛!」小孩兒抱著他的腿哇哇大哭,直到被阿娘抱走,涕淚滿麵地朝他揮手再見。


    整隊完畢,他看著隊伍由慢到快地動起來,看著決意留下來的人和要走的人告別,不舍的哭聲隨風飄散,腳步與車轍帶著約定行遠。


    他傷懷過,便一直思慮要怎麽才能讓大家走過累關。從日出到近午,走在徹底寥落的街道上,忽然想起一個人。


    一介戴罪流放之身,能在衷州地界悠然自得,與州府州衛的關係必不簡單。


    或可借其之力一試。


    第236章 五十八


    衷州,束西北腹地之腰,扼出入中原之咽喉。


    一條夯土長城橫穿過衷州南部,西連天河高原,東抵甘中高原。中原人在城牆低處興建起關樓,是為累關。


    關卡嚴格,一行五名黑衣人卻靠通關文牒免了搜檢。放行的衷州衛在檔上記下一筆,按察司的捕快們於四月廿四過關。


    關內是草野森林鬱鬱蔥蔥,出關後便見戈壁荒原渾厚蒼涼。


    前往州城的路上,隨處可見窩棚岩洞,流民紮堆。過去一打聽,都是等著進關的。


    進關要文牒,拿不到就隻能等。所有試圖闖關的人,都被亂箭射死、長矛刺死在關樓下。


    州府在城外十裏設了賑濟點,但月份不好,數量很有限。


    官道上堵著許多預備搶賑濟糧的流民,被他們明挎在腰間的長刀一晃,分分往兩邊後退。


    黎肆把半包蜜餞分給衣衫破爛的懵懂小孩,看他們接過去就塞進嘴裏,嘆道:「這天底下,富貴無兩樣,窮人卻各有各的苦法。」


    澇旱大雪,兵連禍結,越往後越沒有安生。


    同行看得唏噓,都說這迴拿了賞錢要去買些硬通貨存起來,唯有年輕的掌使不為所動。他從人群中穿過去,沒有向左右多看一眼。


    州城外四下亦有流民逗留,城門在白日也是閉著的,守衛森嚴,進城比出關還要麻煩些。


    待到入夜分派行動,兩兩一組,陸掌使落了單。黎肆就說要不還是一起,左不過多費些功夫。


    皇帝命漆吾衛查西涼細作,派了幾撥人不清楚,但他們從宣京追到西北,已經折了個兄弟。關外又不比關內,落單總不如結伴有個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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