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仗怎麽就不能晚兩年再打?若是再給他們兩年時間,江南路何須為稅賦擔憂?


    總督大印蓋下去,兩年的心血,盡皆付之東流。


    布告一發,江南四州盡皆譁然。


    莫棄爭抓著蓋了印的絹布從淮州趕到臨州,將它摔在了總督府的大堂上。


    當初推行重商之策他本不同意,效果良好他也就不置喙,但現在簡直忍無可忍,「這麽高的定額,這麽大的折色,製台大人,您把我們這些百姓當什麽?」


    為什麽?憑什麽?


    許輕名埋在如小山般的案牘裏,聽他說完,不與他爭論,也沒時間解釋,隻道:「莫大人若是不願執行政令,大可掛印出走,本台換個人繼任就是。」


    莫棄爭當然不會掛印,負氣而去。


    一名著水司官服的年輕官員在堂前與他擦身而過,步履匆匆神色惶惶,卻是為了太平大壩而來。


    朝廷要征糧,鬆江路這幾年連年大雪,壓垮了糧產,供應糧草的壓力大半落在了漢中路頭上。漢中路又基本指望著稷州,王玡天便幹脆地中斷了與江南路的合作。


    先前糧價飆升不說,現在直接沒得買賣,太平大壩千多號人眼看就要斷炊,工程就要停擺。蘇寶樂急得上火,催著江與疏來問官府是個什麽意思,還修不修了?


    許輕名向王玡天去信質疑違約。王知州先拿朝廷調糧的公文訴苦,再提先前水患借給他們的糧食懷柔,最後兩手一攤,直接擺出無賴模樣:拿不出。


    新糧還在地裏,陳糧得供軍需,整個漢中路都收緊了糧食買賣,不是我王玡天不想給,是這會兒實在拿不出。


    王大人所言非虛,許輕名清楚,隻能下令暫停修築太平大壩,待日後條件允許再重啟。


    蘇寶樂也無可奈何。他倒是有渠道買糧食,但一則價高,二則過不了明路,墊多少錢都是有去無迴,他絕對不幹。更何況他為修這大壩攬了不少錢,投錢的都找他要說法,夠他頭痛的。


    而那一堆工匠挑夫夥夫等等人沒了活計,隻得紛紛另尋生路。沒個三五天,太平盪便人去地兒空。


    江與疏順著崖壁上留下的繩梯爬到崖頂,江水浩浩湯湯,就在他腳邊奔流下墜。


    他不善口舌,弄清了原因,就默默地消化。


    怎麽忽然就打起仗來了?他沒見過打仗,但知道會死很多人,很可怕。


    又想起在秦甘路的好友,淨州挨著蒼州,會不會被戰火波及?


    他抹了把眼淚,對著江流與青山合起雙掌。


    要好好的啊,今行。


    賀今行正帶著衙役輪流下地幫百姓們耕種。


    戰爭真正打響之後,雲織縣東遷的百姓反而變少了。因為能走的已經在遷徙的路上,不能走的正爭分奪秒地掙口糧。


    縣衙的政務不再繁忙,城牆也砌到了尾聲,農事就成了第一要務。


    麥子與穀子正是生長的關鍵時期,要保水保肥,除重茬除雜草;而油菜和薺菜一類的速生作物則進入成熟期,要趕緊收穫,好種植下一批作物。


    湯縣丞帶著州府文書找過來,跑丟了自己的帽子。


    「縣尊,州府急令,朝廷要徵稅啦!」


    賀今行擦掉手上的泥巴,仔細看那份文書,竟有種懸在頭上的刀終於落下的感覺。


    春末夏初,青黃不接。農戶家裏陳糧將盡,粟麥未熟,大多隻能靠買糧或以各種雜糧果腹度日。


    他們能繳出多少糧?


    本就是物斛湧貴的時節,加之戰亂、徵稅,物價徹底按不住了,日後之艱更是可以預見。


    他攥緊文書,心中湧起巨大而複雜的感覺。


    周圍地裏的百姓都聽到縣丞的話,也都停下動作,麵麵相覷。


    良久,一個漢子打破了寂靜:「縣尊,這是給西北軍征的糧嗎?」


    賀今行迴過神,向對方認真地點頭,「對。」


    另一個婦人又問:「那咱們啥時候收啊?」


    她手裏還捏著一朵薺菜,被大家看著,大方地說:「咱不懂什麽大道理,但基本的好賴還是分得清的。這該繳的就要繳啊,當兵的要吃飽飯才有力氣打仗,他們打贏了仗,咱們才能安穩地過日子是不?」


    「對啊,咱們種地的和那當兵的就是穿一條褲子的,他們好我們也就好。」有人應和她。


    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來,賀今行聽在耳裏,眼鼻泛酸。他做官的目的,就是想讓治下的百姓不再吃苦。可如今,卻依然要他們來扛起苦難,而他們甚至心甘情願。


    他無言以報,疊掌躬身向所有人作揖。


    「縣尊您這是幹啥?」大家躲閃不及,忙擁上來扶他,又不好意思地收迴手搓了搓,「今年水渠通了,種得多,收成也好,繳了稅也完全夠餬口。不然咱肯定也要躲著藏著不想繳。」


    就這樣,家家戶戶省下來的小米、麵粉、豆子,甚至還有醃菜等等能長放的口糧,都出現在了統一運到州城的車上。


    不止大人們忙忙碌碌,孩童們也幫忙綑紮搬運,在初夏陽光裏跑來跑去。


    賀今行看著這些朝氣蓬勃的孩子,心情稍緩,隨即越發沉重。


    這段時間,西北軍與西涼人多次交戰,戰線不斷南移。淨州衛既要征運糧草,又要剿滅盜匪,分身乏術,再也彈壓不住流民之勢。


    北邊兒離戰場近的幾個縣都空了,州城以南同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州府就放權給轄下諸縣。管不了了,幹脆就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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