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啊,您這又是何苦?」順喜嚇一跳,彎著腰低聲勸道:「恕老奴多句嘴,陛下準您日日到此,已是優容。但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您就歇了這心思,別和陛下較勁兒了。」


    大太監話裏拿來做比較的是顧橫之,堅持與他一同求見皇帝,但又不能像他一樣隨意出入宮廷,隻能在午門前等待。


    他本沒打算讓對方一起來。若非昨日無意間聽宮人提起,他甚至不知,還有人相隔半座宮城陪著他。


    那種感覺對賀今行來說難以言喻,唯一確定的是,麻煩顧橫之的次數逾多,虧欠的人情就愈重,甚至有些不知如何償還。


    他隻能拜託順喜,「求內監再行通傳。」


    順喜嘆息一聲,轉身進去了。


    他挺直脊背,靜靜地看著雪花從眼前落下,化作寒意自膝底升起。


    待得下午,便有小內侍出來,碎步小跑地略過他,往宮外去。


    皇帝終於召見了人,卻不是他,而是顧橫之。


    順喜引著顧橫之穿過空曠的前殿,到後殿道場。


    明德帝雙足伽趺盤於圓座之上,行閉目返聽的內練功課。在顧橫之行禮過後,卻開口問道:「你進來的時候,看著阿朝跪在外邊兒,心中可有生怨?」


    顧橫之答:「末將不敢。」


    「不是沒有,而是不敢。」明德帝語調平平,接著卻一轉話頭,「與南越和談一事,你身為顧氏子,於南方軍中領職,可有什麽看法?」


    顧橫之平視前方,再答:「末將隻一人,不足以代表南疆八萬將士,亦不該有看法。」


    皇帝雙眼半睜,注視著他,「那朕再問你,問你一人,對使臣被刺一事,對現階段的和談,有什麽看法?」


    寒風自大殿兩麵窗洞湧入,順喜覷著皇帝臉色,上前關了兩扇窗。


    他說:「末將空有一身武力,而無處使。」


    「你能說這話,說明你心裏不止有怨,還有氣。」明德帝抬腳走下台,順喜為他披上一件薄道袍,「你們這些年輕人,有血性是好的。但世事皆講究陰陽平衡,凡事過了頭,就會招致禍端。」


    他走到顧橫之跟前,俯視道:「你可明白?」


    青年一動不動,眼神都未移半分,「末將隻認軍令。」


    「軍令?」不是君命。


    明德帝玩味片刻,轉身的剎那,風將他肩上擔著的薄袍吹落。


    順喜三步並作兩步滑跪到地上,堪堪撈住,讓其不至於掉到地上,隨即抱著袍子請罪:「奴婢該死!」


    「這有什麽該死不死的?」明德帝叫他起來,「風要將它吹落,我任由它被吹落,如此而已。」


    順喜一愣,繼而發自內心地喜悅道:「陛下又精進了。」


    明德帝示意他將那件道袍收迴去,迴頭對顧橫之說:「也罷,你爹比你分得清,迴南疆之後,好好聽你爹的命令。話盡於此,你且退下,此後未得朕召見,不可入應天門。」


    顧橫之不肯起來,仰頭道:「陛下!」


    明德帝沉聲道:「先前你不肯低頭,此時卻又來相求。朕視阿朝如親生,不忍直接拒絕她的請求。但是你,錯非看在你顧氏的麵上,朕絕不會對你多半分容忍。你自己好生掂量著。」


    顧橫之叩頭道:「求陛下開恩!」


    「夠了。」他的求情卻給明德帝添了一把怒火,指著他道:「朕先前說輕了,你身為南方軍將領,合該早些迴南疆。朕不想過年還看到你,走時也不必來辭行了。」


    順喜也收斂了麵上笑意,上前道:「少將軍,請吧。」


    顧橫之不得法,向皇帝重重地叩了一個頭,行禮告退。


    順喜盯著他出去,迴頭見皇帝閉著眼揉太陽穴,急忙伺候著坐下,一邊細聲細語地說:「萬歲爺別動氣,郡主和少將軍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為情愛癡了一些,不是什麽很壞的毛病。」


    「你還覺著這倆人做得好是吧?」明德帝揮開他。


    他又湊上去,笑道:「哎喲您這就冤枉奴婢了。奴婢隻是覺著,要是冷冰冰的什麽都不愛,什麽都不要,鐵石心腸五毒不侵,那才真不像個年輕人呢。」


    明德帝哼笑一聲,重頭靜坐,神色意味不明。


    順喜退開幾步,侍立不動,才徐徐唿出一口濁氣。


    殿宇上方的日頭已往西斜,風吹雪花開,鬥拱下銅鈴輕響。


    賀今行聽見比鈴聲更輕的腳步,抬眼看去,果然見顧橫之獨自走出來。


    「天晚了。」青年向他伸出手,「一起迴去?」


    他頓時明白情況並不好,卻不知在此時此刻說什麽才能迴應。他的本能替他做選擇,在他組織好語言之前,就已經抓住了對方的手。但腿腳終歸凍得僵硬,醞釀了一會兒,才借力站起來。


    「別急著動,先緩一緩。」顧橫之輕聲說,一手撐著他,一手將他兜帽裏盛的雪花翻落。


    他感覺到身體在迴暖,力氣也在匯聚,就向守門的內侍說:「勞公公代為稟報陛下,靈朝,明日再來。」


    顧橫之聞言,猶豫片刻,實話實說:「我明日不能來。」


    「沒關係呀,我們現在可以一起出去。」賀今行微笑道。他又想,既然自己現在是賀靈朝,那拽著對方走應該是正常的表現吧?


    於是兩人誰都沒有放手,直到一起跨出抱樸殿的宮門,各自接過宮人送來的傘。


    油紙撐圓,成兩朵挨在一起的傘花,很快被大雪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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