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遇到幾個就已經夠倒黴的了,但老天爺顯然對他還不錯,沒讓他一直倒黴。


    「運氣不錯,退燒退得很快,不用再一直給他擦洗餵水了。」夜半時分,衷州的醫館裏,大夫專門過來試了試賀長期的體溫,再次贊道:「體質真好。」若是人人都有這樣的體質,他這醫館說不定早開垮了。


    「真的嗎?那我大哥是不是很快就能醒了?」賀今行看向尚在昏睡的青年,大夫沒給準話,他亦驚喜非常。他送走大夫,將水盆帕子都端了出去,還到倒座,再迴來。


    他像這樣照顧傷患的次數並不少,知道自己此時可以並且應該小憩片刻,之後才能更好地照顧病人。


    但這一迴,他沒有絲毫倦意,睜大雙眼盯著賀長期,生怕錯過對方醒來後頭疼口渴之類的需求。他大哥前胸後背左右手臂皆有傷,不能壓著睡,隻能被架起來擺成坐姿,一定很辛苦。


    萬籟俱寂中,他想起昨日陸潛辛給他的那封信,又拿出來看了一遍。哪些位置哪些人可能是內奸,他想得頭疼,便開始背書,《春秋》《水經》《六韜》,想到哪一段就隨意地背哪一段。


    他沉浸下去不知今夕何夕,房門忽然被敲響。他猛地迴神,以為是大夫或者藥童,忙去開門。


    門外,顧橫之靜靜地看著他,嘴角無聲浮起一朵梨渦。


    賀今行愣了一下,抬手遮住眼睛又放下,發現人還在,忽然樂了:「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兒?」


    顧橫之說:「長期傷重,小醫館未必能收能治。」所以他從最大的醫館開始找,一來便找對了。


    不過,他又說:「城門關了,他們沒進得來。」


    兩軍前後腳趕到衷州城,已入夜,城門早閉,隻能在城外五裏紮營。


    賀今行明白他說的「他們」指的是西北軍,就算城門尚開,南方軍也未必會進城。但隻要大家沒有留在那片草甸,就算是一個好消息,他又接著話問:「那你怎麽進來的?」


    顧橫之眨眨眼:「翻城牆。」


    「衷州城牆確實不難翻。」賀今行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哪怕知道他性格如此,仍不自覺笑了一下。但將對方讓進屋裏,麵對病床,卻再次憂慮起來,「大哥他還沒醒。」


    顧橫之看賀長期的麵色比之昨夜好轉許多,說:「今晚會醒的。」


    賀今行點點頭,接受這番好意的安慰。下一刻,一隻拳頭伸到自己麵前。


    顧橫之張開手指,對他說:「給你。」


    「什麽?」賀今行仔細看去,卻是一隻嬰兒拳頭大小的冬果梨。


    這是衷州特有的水果,而這樣小的果子隻有衷州某個縣才產,很甜,且貯存到這個時節很不容易。


    「衷州衛指揮使宴請所留。」顧橫之解釋了一下。


    對方說是「便飯」,卻準備了很多野味與少量的蔬果。待指揮使離開,他便將其他吃食都分給了部下,自己隻留了一隻梨。


    「那這位指揮使很有誠意。」賀今行沒有拒絕,接過來,說:「我去洗一下。」


    他目送對方出門,背後才響起微弱的聲音。


    「你不是不吃外食麽。」賀長期朦朦朧朧聽了一段對話,終於撩起眼皮,「我記得在稷州,誰請你都不去。」


    「與人相交,免不了人情套人情,利益疊利益。」顧橫之轉身說:「能避則避。無法避,那就不避。」


    「你怎麽都有理。」賀長期花了點功夫才消化自己目前的姿勢,鬱悶道:「那可有酒肉?」


    「沒有。」


    「梨呢?」


    「隻有一個。」


    賀長期一點一點地轉動身體,琢磨道:「我怎麽覺著你有些厚此薄彼呢?」


    顧橫之與他對視兩息,坦蕩地頷首承認:「對,隻想給他。」


    「……行吧。」賀長期也不是真想吃喝,他又轉了轉腦袋,突然警覺:「那是我弟弟,不是你的。」


    他還記得顧蓮子是個不省心的熊玩意兒,比他那倒黴弟弟差遠了。


    「我知道。」顧橫之給他倒了杯溫水,端到他麵前。


    看到就很好。能說上話,也很好。


    不需要更多。


    賀今行一迴來,就看到顧橫之一邊給賀長期餵水,一邊說馬匹交付的事。像是懸在頭頂的秤尺終於落到了好的那一麵,他終於完全地放鬆下來,輕快道:「大哥你醒啦。」


    他洗了梨,也洗了匕首,見人醒了,就從預備切兩塊變做切三塊。


    「別動!」賀長期一看他的動作,立馬叫道。他嗓子本就不好,一激動就喘氣如砂礫磨蹭一般拉得變了聲,「梨子不能分!」


    賀今行想拍拍他,顧忌著傷口又不敢下手,隻得看著他自己恢復過來,才問:「為什麽?」


    「分梨就是分離,寓意不好。」賀長期給顧橫之使眼色,「我和橫之也不想吃。」


    顧橫之簡短地應了聲。


    賀今行左右看看他倆,不解道:「可大哥你不是不信神佛嗎?更遑論這些俗諺。」


    賀長期看著這倒黴弟弟,英氣的麵容上難得露出糾結的神色。兩股念頭在他腦中激烈鬥爭許久,最後他試探著說:「若神佛真能保佑你們,信一信也不是不可以?」


    在一天前,他曾經認真的想過,如果此後再也不能見到父母親長、兄弟姐妹以及好友同袍,他該怎麽辦,會不會後悔?當時靠一股領兵的責任與不服輸的孤勇撐著,隻道死字就一刀,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現下坐在病床上,麵見故友,行動受限,才感到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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