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今行敏銳地發覺盛大人似乎有些焦躁,但麵對幾乎明示的問話,仍據實委婉以答:「下官曾聽過京曹中的一則傳言,戶部奉陛下之命,攜絲瓷茶香出海,經商謀利以填虧空。」


    盛環頌拍了拍他的肩,以示讚許。


    「這個人選就是許大人。」他便接著說道。


    「對!但是許輕名現在去江南了。」前者唿出一口氣,壓低聲音:「秦毓章要給他登台服紫鋪路,他十有八九不會再迴到禹州灣的海船上。」


    賀今行無意間的猜測突然被證實,怔愣了一瞬。


    大半年前,他與嬴淳懿在飛還樓上看到剛右遷戶部侍郎的許輕名,說此人在國庫虧空之際入戶部搏前程,雖有恩師兜底,卻也是踩著鋼絲起舞。


    而轉眼,許侍郎已邁了兩大步,成為江南路代領總督。最多明年這個時候,許製台的頭銜就會去掉「代領」二字。


    人生奇妙,一遭際遇便天差地別。


    盛環頌見少年不接話,便接著往下說:「許輕名一接手江南路的爛攤子,整個下西洋的船隊都不得不在禹州灣停擺。」


    他少見地正色道:「柳氏沒了,賑災銀到庫,你又從稷州借來糧食,江南水患可解。但國庫仍舊虧空,歲用依然緊缺,禹州灣的船隊必須盡快起航。」


    「為什麽沒走?」賀今行下意識問,很快又自問自答:「船上缺個會做生意又能讓朝廷信任的主事人?」


    盛環頌收迴手臂,終於露出一點發自內心的笑,「小賀大人果然聰慧過人又善解人意。」


    賀今行卻皺眉道:「盛大人的意思是,你們選中了柳從心,要他代替許輕名發揮作用,出海做生意?」


    「原柳氏商行的少當家,做生意的本事自不必說。更重要地是,他六親無靠,沒有親朋掛累,出海可全心全意致力行商;又有家仇牽絆,不必擔心他不會迴來。」盛環頌亦覺人生充滿戲劇性,就像茶樓話本,初聽時有無數意想不到的轉折,「可惜現在的江南路,要找到他不容易,說服他更不容易。」


    「而你與柳從心有同窗之誼,又在春風嶺前救了他,他的行蹤想必知曉一星半點。由你出麵去找到他再勸說他,最合適不過。」他再一次哼笑出聲,繼而認真道:「所以我說小賀大人來得正好。」


    賀今行覺得不可思議,反問:「盛大人應當知曉他娘和他姐姐因何而死,還要他為朝廷忠誠賣命?您覺得可能嗎?」


    盛環頌卻道:「他娘與他姐姐並不無辜,數項罪名足夠死刑,甚至連坐於他。非要較真了說,他戴罪之身,能將功折罪,是陛下恩典。」


    此話不算假,賀今行猶豫道:「可許大人說過……」


    盛環頌直接截過他的話,「許輕名要替他脫罪,也隻有這一條路可走。」


    那為何要他去勸說?由許輕名出手,結果也會是一樣。


    賀今行下意識分析原因已經成為習慣,反應過來後,便陷入沉默。


    盛環頌是皇帝的人。


    不經許輕名,隻有一個原因,皇帝不願再讓秦相爺插手西洋船隊。


    第155章 七十五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雄渾的誦經聲低至平息,鍾磬悠揚,盪向至誠寺的八方角落。


    此間禪房距離寶殿偏遠,張厭深側身靜聽片刻,才推開窗扇。


    天光瞬間泄滿窗前案幾,他慢慢坐下,從匣子裏拿出這個月收到的所有書信,按著時間先後從頭看起。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敲響,他正捏著一張信紙,便邊看邊去開門。


    這個時候,門外的隻可能是他的知交老友,剛做完早課的弘海。


    法師抱著一壺茶,跨進門,「又有新的信來?」


    「是我學生的信。」張厭深搖頭,收好滿桌的信件,隻留了手上那封在外。


    法師習慣在早課前煮上一壺茶,早課後正好與老友一同品茗。


    他把茶壺放到空出來的方幾上,一麵分杯點茶,一麵隨性問道:「哪一位學生,讓你一大早就反覆地看他的信。」


    張厭深不說是誰,隻道:「他霜竹似的年紀,不比其他。哪怕信裏不說苦和難,我也總免不了擔憂。」


    法師卻聽明白了是誰,微微一笑:「少年人還未長成,就像圃裏的幼苗,師長偏愛一些也是常事。」


    張厭深捧起茶盞,吹開湯麵茶梗,慢慢喝茶。


    「阿彌陀佛。」弘海法師看著他,拾起念珠,告了一聲佛號,「佛謂阿難曰: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法師袈裟著身,半闔雙眼,音聲平和而莊嚴,口一吐便如寶殿金像活了過來。


    然而在這等妙法厚重的境地裏,張厭深毫無接受渡化的跡象,甚至反以經文裏另外一句相迴:「雖有多聞,若不修行,與不聞等。如人說食,終不能飽。」


    你說我不破迷障,執著虛妄假象;我道你遠離塵世,不知具象苦恨。


    弘海法師搖頭:「六根不淨,執念太深,難得善果。」


    張厭深拈起另一杯茶,向對方奉上,「所以君入佛門得道成高僧,我依舊是俗人。」


    弘海法師出身世家,少時跟隨大儒學習,與張厭深是同門師兄弟。然而他在一夜之間,得佛祖託夢,第二日醒來便看破紅塵,剃髮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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