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做來年預算時各軍餉銀多半要繼續被削,但再怎麽削也是一大筆銀子。


    若是存銀有限,入不敷出,隻能先到先得。


    賀易津端起茶盞。


    他們昨晚半夜到宣京,早上城門一開,他和王義先就進宮麵聖,直到現在滴水未沾。


    他知道自己的軍師正看著自己,長公主和老丈人也看著自己,大堂裏所有的目光都集中於他身上。


    他一口飲盡杯中冷茶。


    「謝大人,若非要活不下去了,我也不想來叨擾您。」


    所以不管多與少,他們西北都要爭到幾分。


    「罷,罷,罷。」


    謝延卿環顧一堂將士,緩緩轉身,喚了兩個主事過來。


    「今日不下衙,讓所有人都放下手頭事務參與到歲計決算中來。」


    主事大驚:「這,大人,各州的報冊都還未算完!」


    謝延卿搖頭:「長公主和殷侯都在這裏等著。快去,什麽時候算完了造成冊,什麽時候再散衙。」


    主事立刻轉向嬴追與賀易津,躬了兩身疾聲道:「殿下,侯爺,就算我們戶部所有人一起不眠不休地算,這一天一夜也出不了結果啊!」


    王義先:「我們可以等。」


    嬴追以手支頤,閉上眼。她的副將便催促:「還不抓緊時間?」


    「這一晃眼就要冬至,咱倆竟有小半年沒見了。」裴芷因進了傅府,在後花園裏找到了她的閨中密友。


    對方正在作畫,見她來,放下筆,轉動輪椅。


    「你別動,我過來就是。」裴芷因把侍女留在路口,走近了,彎下腰抱住好友,「景書,我好想你。」久久不放。


    傅景書不問緣由也不叫人起來,隻輕輕地拍著對方的肩背。


    半晌,裴芷因打算起身拉開距離。


    傅景書卻抓住她的手臂。


    她僵住半躬身的姿勢,微微笑道:「怎麽了?」


    微涼的指腹貼上臉頰,而後在眼下輕輕抹過。


    傅景書收迴手,聲音淡淡:「為什麽哭?」


    裴芷因一愣,再迴過神,眼淚就止不住地冒出眼眶。


    「我也不想。」她立刻抬手擦淚,但眼淚越擦越多,氳濕了她的妝。


    「年年至日長為客。」她哭著笑:「我不想哭,但我忍不住。景書,我一想到我要去往異鄉就忍不住。」


    「明岄。」傅景書叫道,身旁侍衛遞來一方手帕。


    她接過來,又遞給裴芷因。


    裴芷因拿手帕擦臉,「這一個多月,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麽是我?」


    她擦幹了眼淚,也擦淨了妝容,顯出一張煞白的臉,「我知道這是好事,一樁聯姻換取兩邦和平,很劃算。但為什麽是我?」


    傅景書輕聲嘆息:「陛下向來尊崇『順其自然』,和親一事定然會詢問你的意見,到時候你拒絕就是。」


    裴芷因怔住:「你……早就知道?」


    「嗯。」傅景書點頭,「明日冬至宴,就是機會。」


    她把輪椅轉迴書桌前,攬袖提筆。


    案上用山石鎮著一張熟宣,紙上一副寒梅圖正臨近收尾。


    工筆細膩,枝莖錚錚。


    裴芷因看她落筆勾出花朵輪廓,綻開一個慘澹的笑。


    「不是我,也會是別人。既落到我頭上,那我便去了罷,也少教一個姑娘與家人好友分別。」


    傅景書筆鋒一頓,最後一朵梅花畫成,擱了筆,示意明岄推她迴房間。


    裴芷因跟在一旁,聽到她問「你心裏可有意中人」時,下意識搖頭。


    「那不妨看開些。」傅景書悠悠地說道,目光穿過幽深的迴廊。


    她一下一下地敲著膝蓋,厚厚的貂絨與衣裙下,肢體毫無知覺。


    「這世間任何人與事,隻要沒能殺死你,你都可以反客為主。哭是沒有用的,你想的應該是怎麽去掌控逆境,反敗為勝。」


    她的視線轉到好友身上:「你既無意中人,便沒有牽絆。」


    北風吹過庭園,唿嘯多時,才自梅樹上捲走了一朵血紅的花。


    明岄自風中捉住那片飛紅,遞給傅景書。


    「赤杼乃梟雄,你嫁他,不算辱沒你。」


    「北黎占據了廣袤的塞外高原。翻過牙山一路向北,有水草豐茂的原野、礦藏豐富的高山和成群肥美的牛羊,你嫁它們,也不算辱沒你。」


    傅景書抬起手,將指尖的紅蝶獻寶似的給裴芷因看。


    「芷因,傲雪欺霜才是真絕色。」


    她輕描淡寫地說,仿佛談論天氣一般隨意。


    但她說的話,卻仿佛一把刀,當頭劈碎了裴芷因十幾年來被衣裳首飾、琴棋書畫與詩文禮儀填滿的閨閣記憶。


    「不。」裴芷因呆了好一會兒,才恍神道:「景書,你在說什麽?我……」


    她並未徹底地明白好友說了什麽,卻本能地感到戰慄。她想說自己沒聽懂,但另一股念頭卻從心底升起,叫囂著要她去了解、去深入。


    傅景書看著她掙紮變幻的神色,淡淡地笑了。


    「我在問你,你要嫁當世梟雄,還是千裏河山?」


    「我連赤杼長什麽樣、是個什麽樣的人都不知道。」裴芷因抓住她的手,急促道:「我、我當然要!」


    傅景書頷首,替她說出未竟的話:「你當然要嫁千裏河山。」


    話音未落,兩隻柔軟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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