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少陽一路打馬揚鞭,迴到竺舍,自不贅言。且說林中那道青影趁著暮色,猶如靈貓一般,伏低躥高,飛簷走壁,最後沒在了西城的一座高大宅院裏。


    隻見院落方正,牆高近乎兩丈,正門處兩盞碩大燈籠高懸,燈火搖曳之中,泥金黑匾上“韋府”二字清晰可見。院內亭台樓閣,園林竹石,錯落有致,影影綽綽中更覺整個宅院雍容華貴,富麗堂皇。


    院內東首的一處廂房裏透出光來,一少婦身著輕絲薄衣,頭挽發髻,來迴踱著步子,正是當朝齊帝寵妃韋貴妃。


    一個少女手舉托盤走了進來,說道:“娘娘,這是剛做好的‘冰雪冷元子’,最是降溫消暑,請娘娘慢用!”說著將一隻玉碗放在桌上,和著燭光,晶瑩一閃。


    所謂“冰雪冷元子”,是先將黃豆炒熟、去殼,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蜂蜜拌勻,加水團成小丸子,後以冰水浸沒之,入口香甜不膩,醇香清涼,自古便是高門貴族消暑降溫之佳品。


    韋貴妃乍聽之下,似乎一驚,道:“哦,先放那。錦兒,你退下吧。”


    那個喚作錦兒的侍女答應一聲,轉身退出房去。


    韋貴妃立在當下,一言不發,盯著幽幽燈火怔怔出神。


    便在這時,隻聽一聲輕響,一道青影躍入房內,一個身著青靠、麵帶黑布的人單膝跪在韋貴妃身後。


    聽到聲響,韋貴妃臉上神色突現異樣,眼中波光流動,像是興奮又像是期待,當下長噓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神,說道:“可是已經得手了?”


    黑衣人雙手抱拳,略一頓,道:“迴稟娘娘,小的……小的該死,小的無能,這一番無功而返,有負娘娘所托!”


    “什麽?”韋貴妃說完這句話,登時轉過身來,眸中精光四射,怒道:“你快告訴本宮,那姓龍的小子到底有沒有被除掉?”


    “小的該死。”黑衣人顫聲道,“小的能力不濟,辦事不力,求……求娘娘重重責罰!”


    “好一句能力不濟?”韋貴妃長袖一甩,“哼”了一聲道,“之前武將軍還在本宮麵前誇下海口,說你武藝在一眾禁軍中出類拔萃,數一數二,今日如何就敗下陣來?”


    “迴娘娘的話,小的……小的並未與那龍少陽交手!”


    “什麽?!!”韋貴妃斷喝一聲。


    “娘娘,容小的細稟。”黑衣人叩頭道,“小的今日沒有按計劃行事,隻因中途出了變故,致使小人無隙下手。”


    韋貴妃星眸一閃,問道:“嗯?什麽變故?你快跟本宮如實道來!”


    “是。”黑衣人又叩了一頭,道:“小的今日午後接到娘娘訊息後,立時馬不停蹄趕往東宮,卻發現龍少陽這小子已出了南門,卻並不返迴蕭府,而是逶迤向南。小人心中疑惑,又忌憚此人武藝了得,是以一直遠遠尾隨,想著待到僻靜之處,出手結果了他。不料……不料……”


    “不料什麽?”韋貴妃插口道,“你快說來!”


    “不料龍少陽剛過天街,突然調轉馬頭,折了迴來。小的當時心下一驚,以為他發現了小人行蹤,正欲就近掩身之時,一眼瞥去,隻見前麵七八丈外,兩個灰衣人忽然轉過身來和路邊賣水果的小販搭起話來,眼睛卻左瞧右看。見到這等情形,小的登時明白,另有一撥人在盯梢龍少陽。想到此節,小的愈發不敢輕舉妄動,隻得遙遙跟著,盤算著見機行事。那龍少陽似乎也發現有人在跟著他,當下不緊不慢,騎馬緩行,像是故意在跟尾隨的人兜著圈子。”


    “你是說,另有一撥人在盯著龍少陽?”韋貴妃麵露疑惑,問道。


    “不錯。”黑衣人接著道,“後來龍少陽縱馬前行,出了南門,來到城外一片林子裏,便停步不前。小的正自疑惑,忽然從樹上、林中衝出十幾個人來,有的持刀,有的握棍,有的拿繩,瞬時便將他團團圍在中央。”


    韋貴妃聽到此處,輕輕“咦”了一聲。


    黑衣人道:“小的當時尋思:瞧這陣勢,竟像是仇家宿敵尋仇覓恨來了,正好省的自己出手,心中竊喜不已,便尋了一棵枝葉濃密的大樹,縱身攀援,躲在樹間,居高臨下,遙遙觀望。”


    韋貴妃冷冷的道:“仇家?他一個人初來乍到,何來的仇家?”


    黑衣人接口道:“小的起初也這麽想。誰知片刻後,眾人便一湧而上,或繩,或刀,或棍,動起手來。娘娘,說來奇怪,隻見那龍少陽伏地躥高,東躲西藏,所有的招式都被他輕輕巧巧避開了。小的正瞧得出神,突然那龍少陽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還未來得及起身,刀棍已架在脖子上。


    “這時,從林中緩步走出一位青年公子來,衣著華麗,身高體瘦,約莫二十來歲。那公子來到龍少陽跟前,對他一陣奚落。小的正在納悶,隻見那龍少陽左邊一衝,右邊一轉,如風卷殘雲,隻片刻之間,七八個人便已倒在地上,兀自呻吟不已。可他隻是奪人兵刃,並未傷人性命!小的瞧著,若不是他是娘娘要殺之人,幾乎忍不住要為他喝起彩來!”


    韋貴妃沉吟半響,道:“如此看來,這龍少陽演的是一出苦肉計,意在引出幕後之人。此人真是奸詐之極!”


    “娘娘目光如炬,識見卓越!”黑衣人拱手道,“小的一怔之下,登時也識破了龍少陽的小伎倆。他一番拳腳之下,那青年公子見勢不妙,轉身跑去,那群人也跟著狼狽逃竄。龍少陽也不追趕,當下從地上抄起一支鐵棍,隨手擲出,那鐵棍飛了幾十丈,直直插入地中,竟有一半有餘沒在土中。這等神力,實是小的平生之未見!”最後這一句話中竟是深含著敬佩之意。


    韋貴妃眼角一掃,已將黑衣人的麵部神情盡收眼底。沉吟片刻,緩緩問道:“那位二十多歲的華服公子?你可認得?”


    黑衣人道:“小的不認識,未曾見過。”


    韋貴妃喃喃的道:“這洛城紫衣滿街,貴胄遍地,公子哥兒不勝枚舉,這也怪你不得。這青年公子到底是誰,竟也想置龍少陽於死地?”


    黑衣人猛地抬頭,像是突然想到什麽,接口道:“娘娘,小的想起一事,小的曾遠遠聽到龍少陽稱那青年‘丘公子’。”


    “丘公子?”韋貴妃脫口道,“你當真聽到龍少陽稱那人為丘公子?”


    “嗯。小的聽得真切。”黑衣人道。


    韋貴妃若有所悟,低聲道:“身形瘦削,噢,原來是他。龍少陽怎麽會招惹上這個小無賴?”


    黑衣人卻聽得一片茫然,如墜五裏霧中,想要接口便問這“小無賴”到底是誰,心中終是膽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韋貴妃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換了話題:“聽你適才那番話的意思,你對龍少陽的武藝很是佩服,大有英雄惺惺相惜之意啊。”


    黑衣人惶恐道:“小的不敢,就是借小的一顆腦袋,小的也不敢有此念頭。小的隻是以武論之,絕無其他心思。請娘娘明察!”


    “諒你也不敢!”韋貴妃“哼”了一聲,冷冷的道,“既是如此,那幫烏合之眾離去之後,你何不趁機出手,殺了龍少陽?”


    “這……”黑衣人猶豫道,“小的當時正思量如何下手,神思恍惚之中,竟讓龍少陽得以逃脫。小的該死!”


    韋貴妃冷笑一聲,道:“好一句神思恍惚!本宮問你,究竟你是無隙出手,無意出手還是無膽出手?


    黑衣人登時聽出這話的分量,連連叩頭,道:“小的自思能力不濟,深恐打草驚蛇,壞了娘娘大事,這才沒有貿然一擊,求娘娘念在武將軍的麵上,從輕處置……”說著從腰間取下一個黑色包袱,捧在手中,高舉過頭,續道:“這是娘娘之前賞賜的五十兩黃金,小的辦事不力,請娘娘收迴!”話中滿是哽咽之聲。


    韋貴妃瞟了一眼那黑色包袱,忽然換了臉色,柔聲道:“本宮何時說過要處置你?你一個堂堂七尺男兒,怎地竟如婦人一般,眼淚輕彈。快起來說話。”


    黑衣人站起身來,走過幾步,將手中黑色包袱放在桌上,隻聽一陣錚錚聲響。


    “錦兒!”韋貴妃向外揚聲道。


    話音剛落,一個侍女走了進來,道:“請娘娘吩咐!”


    “去,將這碗冰雪冷元子換一份新的來,讓這位壯士消消暑。記得多放一點糖,這樣吃起來才更清甜可口。”韋貴妃吩咐道。


    黑衣人又驚又喜,連連稱謝中,侍女錦兒已轉身去了。


    不及片刻,侍女錦兒去而複迴,手中托盤放著一碗冷飲,送至那黑衣人前。


    黑衣人麵露喜色,客氣一聲,接過便吃,一番狼吞虎咽,轉眼一掃而光,順手又放迴托盤。正欲稱謝,忽覺體內五髒如焚,劇痛難當,隻見他麵部扭曲,雙眼盯著韋貴妃,兩隻手緊緊掐住脖子,隻聽喉間咯咯直響,卻已說不出話來,突然“哇”的一聲大叫,倒在地上,七竅流血不止,已是死了。


    侍女錦兒站在一旁,見到這等情形,卻並不驚惶,靜靜瞧著,未發一言。


    “廢物一個,留之何用!”韋貴妃冷冷的道,“你去叫幾個精壯的家丁過來,將這廢物尋個僻靜處埋了——這五十兩黃金讓他們幾個分了!他們都知道本宮的脾氣,誰要走漏了半點風聲,這人便是榜樣!”


    侍女錦兒應了一聲,轉身正欲離開,又被叫住。韋貴妃不緊不慢,續道:“慢著。今晚本宮會修書一封,明日一早你取了進宮,親手交給武將軍,告訴他那晚夜闖流香宮的蟊賊,已被我捉住了,隻可惜……隻可惜那蟊賊畏罪服毒,已自行了斷——他看了信,自會明白一切。”


    “奴婢遵命。”


    “去吧。”


    “是。”


    侍女錦兒轉身去了,韋貴妃仍獨自一人站在那裏。


    堂上燭光幽幽,映在她美豔的臉上,隻見她秀眉微蹙,若有所思,自始至終,都沒有向地上瞧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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