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貴妃口中那個夜闖流香宮的蟊賊已自行了斷,真正的那個“蟊賊”——龍少陽卻是平安無事。那日打發了十幾個嘍囉迴到竺舍,已是掌燈時分,他沒有將當天遭遇告知程伯或是蕭狄,像是一切未曾發生一般,隻簡單用了點飯,便早早睡了。


    對丘有為這樣的紈絝子弟,龍少陽心中雖無懼怕,卻有幾分無奈,這人如同狗皮膏藥一般,又臭又粘,卻又認真計較不得。他尋思著經過林中這一番敲打,當能換來一陣子安生了。果然不出所料,接連十天半月,一切如常,沒有異樣的事情再發生。漸漸地,他便將遭遇蟊賊的事放諸一邊了。


    這一日,剛過午時正牌,龍少陽正要起身去吃午飯,一名值守兵士進來稟報說南門外有人候見。問起來者來人,那兵士卻道並未見過。


    他心中不禁疑惑,想著那人定是沒有通行令牌,是以無法進得宮來,當下站起身來,直奔東宮南門而來。


    剛出南門,隻見一個家丁打扮的人一手牽馬,迎上前來,躬身施禮,道:“我家主人很是欽佩龍公子的文才武略,今日已在天街歸雲閣二樓雅間備了酒菜,特命小人在此恭候,務請公子駕臨,聊表仰慕之意!”


    龍少陽見他稱唿自己為“公子”而非“官職”,心中頓時親近三分,還禮道:“兄台過獎。不知你家主人如何稱唿?”


    那人道:“小人身份卑微,主人名諱不宜稱之,更不敢擅稱主人閨名。”


    龍少陽聽到“閨名”二字,心中一喜,隱隱猜到了這主人是誰,恰好此時又正腹中饑餓,便喜道:“有勞兄台知會。承蒙厚愛,卻之不恭,龍某這便前往。”


    那人聞之大喜,遞過韁繩,退至路旁,躬身一讓。


    龍少陽伸手接過,當下報之一笑,翻身上馬,兩腿輕夾馬腹,直奔天街方向而去。


    當聽得有人在歸雲閣二樓雅間等候,而那人又有“閨名”時,龍少陽很篤定的覺得,那人就是祝家小姐祝溪冰。當日也是在歸雲閣,這位祝家小姐一杯水酒慰風塵,與自己相談甚歡,雖說後來祝雲雀拋來延攬之意,被自己盛情婉拒,與他與祝溪冰卻並沒有不歡而散。


    可自那日以後,安置流民、潛入宮城、東宮當差,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幾個月一閃而過,二人竟是再也沒有相見。不知這段時日她忙什麽去了,可還安好?這時他按轡徐行,看著沿街行人、房屋徐徐後退,臉上安然無事,內心卻很是焦躁,恨不得肋下生翅,隻盼著早一點趕到歸雲閣。


    轉入天街,歸雲閣已是遙遙在望,遠遠便聽吆喝聲杯盤聲響作一片。


    行至近前,龍少陽翻身下馬,早有一個夥計上來接過韁繩,牽去後院馬廄喂食草料。


    龍少陽向店內瞧去,隻見一樓桌椅三三兩兩坐滿食客,嘈雜不堪。當下也不耽擱,踏上樓梯,拾級而上。


    吱呀之聲不斷,驀然間,他覺得這聲響不再刺耳如錐,卻是異常美妙,因為往上多走一步,便離樓上那人近了一分。


    來到二樓,隻見兩側房門緊閉,正中南向的一個雅間房門卻是開著——正是當日祝溪冰請他飲酒的那個雅間。龍少陽走向門前,隻覺一股香氣襲來,濃鬱四溢,直入心脾。不知怎地,一種異樣之感升起,是進是退竟一時拿捏不定,不由放緩腳步。


    便在這時,一個嬌美的聲音傳來:“常言道望而卻步,龍公子今日是望都未望,便要卻步了?!難道我這人,竟比毒蛇猛獸還要厲害?”


    聲音甜中帶媚,似乎在哪裏聽過,龍少陽隨即想起,第一次聽這聲音便是在流香宮中,猛地背後一陣涼意。涼意過後他心中隨即平定,倏忽之間,腦中閃過幾個念頭:“有些事躲是躲不過的,躲得了一時,也躲不過一世。如今既來之,則安之。”


    盤算既定,當下遂朗聲笑道:“娘娘此言差矣!龍某非但不望而卻步,反而要聞而進步,正所謂聞香識女人嘛!”說話之間,已走至門前。


    這正是上次祝溪冰請他飲酒的雅間,果見兩扇屏風將房間分成三個隔間,正中隔間內擺著一張圓桌。一人挽了高髻,長發如瀑,烏黑油亮,一身金黃綢衫更顯雍容華貴,正背門而坐。


    同一個雅間,同一般陳設,龍少陽隻覺那日與祝溪冰二人對飲談心的情景宛在眼前,恍如昨日,一時之間不由神情恍惚。


    正怔忡間,那甜美的聲音又響起:“好一句聞香識女人!真是有趣,本宮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說。龍公子真是妙人妙語!來,請坐!”說著笑盈盈地舉起酒壺斟了兩杯酒,竟是頭迴也不迴。


    龍少陽滿腹疑惑,不知眼前這人邀請自己來這飲酒到底打的什麽算盤,也不及細想,走進屋內。


    隻見圓桌上擺著兩壺酒,幾盤精致菜肴,盤中菜上竟是絲絲熱氣可見,顯是剛端上不久——龍少陽心中一緊,這人對自己的腳程行蹤可謂了如指掌,各種安排絲絲入扣,不知下麵安排了什麽詭計。


    圓桌一圈的椅子早已撤了,隻剩一把,正與眼前這人隔桌相對。


    龍少陽走上前去,見這人笑靨如花,容貌傾城,一雙美目正瞧向自己,正是流香宮主人韋貴妃,隻是今日她孤身一人,沒了侍女。當下忙欠了欠身,抱拳道:“微臣龍少陽見過娘娘!”隨即坐下,又道:“娘娘今日召我來此,不知有什麽吩咐?”


    韋貴妃笑道:“龍公子不必客氣。今日你不是什麽衛率,我也不是什麽貴妃。這酒桌之上隻論朋友,不論君臣—你是龍少陽,我是韋香兒。”


    龍少陽心知眼前這人貌美如花,卻最是辣手無情,心中想著,麵上卻道:“既是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一切但聽娘娘吩咐。”


    韋貴妃一笑道:“公子果然快人快語!今日你我二人,這桌上之約就這麽定了。來,同飲一杯!”說著舉杯欲飲,卻見龍少陽端起酒杯,一臉猶豫之色,嬌笑道:“怎麽?龍公子懷疑我在酒裏下毒?若是如此,你也忒小看我了。”說罷將手中酒杯放在桌上,輕輕推了過去,迴手拿過龍少陽手中酒杯,仰首一飲而盡。


    龍少陽見狀,隻得舉杯跟著飲了。


    韋貴妃道:“龍公子,飲了此杯,你我便是朋友。既是朋友,便要以誠相待,是也不是?”


    龍少陽點了點頭。


    韋貴妃笑靨如花,低聲問道:“龍公子,我問你一句話,那日在仁壽殿,盒中那些地契想必是出自公子的手筆。”


    龍少陽“嗯”了一聲,笑道:“就算現在我矢口否認,百般辯解,隻怕娘娘也不肯相信。”


    韋貴妃又道:“既是如此,天顏咫尺,你為何不當場揭穿那些地契是假的?”


    龍少陽笑道:“娘娘,姑且我先不迴答你這句話,我這也有一句話要問娘娘,娘娘既然已經知道,那晚闖入流香宮的人正是龍某,同樣在仁壽殿,為何不當著陛下的麵告發我呢?”


    韋貴妃頓時怔住。


    那日當武駿告知她前夜潛入流香宮的黑衣人正是龍少陽,又發現盒中地契被調了包時,她腦海之中念頭一閃,立時想要先發製人,向陛下告發龍少陽夤夜入宮,意欲不軌。那樣的話,陛下定會發瘋,雷霆震怒之下,饒是你東宮紅人,太子摯友,無論是誰也保不住了。


    可轉念一想,若是自己這一步邁出,龍少陽勢必將當晚撞見自己與武駿幽會之事和盤托出。凡是男人,對這種事最是在意,何況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皇帝?宮掖陰私、男女醜聞,有時捕風捉影更勝言之鑿鑿,何況……加之盒中地契已被調了包,若是龍少陽當眾將這事抖落出來,自己告發他夜入流香宮更像是惡人先告狀,百般思量之下,決定隱而不發,徐緩圖之。


    過了半響,韋貴妃自失一笑,道:“龍公子,你我手中都有一把匕首指向對方,都可以要了對方的命。既是如此,公子不先動手,我又怎會輕易先動手呢?我不為公子考慮,也當為自己考慮!”


    龍少陽笑道:“娘娘這番話,也正是適才你問我那句話的答案——娘娘已替我迴答了。”


    韋貴妃被這一番話逗得一樂,掩嘴直笑,換了話題,道:“上次陛下賞賜一事,我還未來得及向公子道一聲謝呢!”


    “道謝自是不敢,更是不必。”龍少陽笑道,“在下隻盼著娘娘,不把我當作那吳國進貢的錦帛,金蛟剪挺折上下,嘁哩喀喳,大卸八塊,便足感厚愛了。”


    “我真有這麽厲害?”韋貴妃忍不住又是掩口笑了一陣,提起酒壺又斟了兩杯酒,續道:“公子真是有趣。哎,隻可惜如今有趣之人越發難尋了。來!你我再飲一杯。”說著舉杯一飲而盡。


    龍少陽拿起酒杯,當下跟著飲了。


    一抬頭,隻見對麵的韋貴妃酒氣上湧之下,兩頰宛若兩片紅雲,眸中晶瑩閃爍,恰似秋波流動,更是美豔不可方物,忙將臉轉開,心道:“龍少陽啊龍少陽,美物惑人心,有時越是美麗越是危險萬分。”心中想著,轉過臉來,隻見不知何時,韋貴妃已將臉龐側了過去,麵色寧靜,若有所思。


    良久,隻聽她悠悠的道:“與公子聊天,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好久沒有這般快樂的笑了——上次這般笑還是未進宮之前。往事如斯,長於春夢,散似秋雲。”說著長長歎了一口氣,轉過臉來,一雙美目盯著龍少陽,毫不偏轉,媚聲道:“龍公子,常言道,有酒不可無故事,今日酒桌之上,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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