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左衛率不同於太子舍人,後者名大於實,太子蕭鳴龍當初又特別關照,每日當值與否,龍少陽可不必拘於東宮章程,來去隨心,是以除了辦理流民安置一事在東宮待了一段時日外,餘下日子他並不在東宮應差,過得甚是清閑自在。


    這太子左衛率一職卻是不同,名實俱全,從日常的宿衛東宮、訓練兵士,到太子外出時的安全保障、沿途警衛等一概事務,件件幹係重大,事事繁瑣細致。虧得龍少陽年富力強,聰明好學,一點即通,加之前番沙場獻技,上下兵士大為折服,又見他與太子關係非同一般,人人心裏明鏡似的,對他是又敬又懼,凡是他的指令吩咐,紛紛極力配合。


    如此忙了不消一月,龍少陽已從當初的手忙腳亂變得得心應手。日出月落,晨起暮歸,每日騎馬往來穿梭在東宮與竺舍之間,他倒也漸漸適應起來。


    這一日,過了晌午,龍少陽見太子右衛率顧雲陪著太子蕭鳴龍去了宮城議事,午後又並無要事,心念一動:這段時日以來忙於公事,竟是許久未見滕王蕭元嬰了,他那圓圓的臉盤,小小的眼睛登時浮現在腦海之中。


    龍少陽無聲一笑,當下告了隨行兵士一聲,便打馬揚鞭,出東宮徑向滕王府邸馳來,思量著去拜訪一下這位風趣詼諧、灑脫不羈的大齊宗室。


    出了東宮崇光門,來到街上,龍少陽按轡徐行,其時剛過午時,有些人還在趕飯點,但見一街兩巷,人來車往,一派熱鬧景象。


    滕王蕭元嬰的府邸坐落在南城康俗坊,此地夾在南市與洛城南門鎮定門之間,向北可領略繁華商業,市井風情,向南可出鎮定門,春日遊玩,秋季打獵,甚是便利。滕王蕭元嬰就是看中它的南北兼顧,襲爵後便置重金在康俗坊買了地皮,建了宅子。院落廊腰縵迴,簷牙高啄,氣派之中又透著幾分高雅,正合著滕王一向標榜的名士身份。


    龍少陽在馬上一縱一送,緩步前行。剛過了天街,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原來是街邊小販正在熬製花生糖。


    他一笑置之,正欲向前,猛地想起這是第一次去滕王府邸拜訪,卻是兩手空空,雖說無關痛癢,滕王也不是拘禮之人,可是想著滕王待自己的種種好處,顏麵上終覺過意不去。


    當下拿定主意,盤算著折迴天街,繞道歸雲閣,帶上幾道酒樓招牌菜,好歹做做樣子。誰知剛撥轉馬頭,一瞥眼間,隻見身前不遠處兩個年輕人突然停下腳步,轉身與街邊商販交談起來,像是在討價還價,眼神卻時不時瞟向這邊。


    龍少陽心中一動,嘴角微揚,當作不知,當下輕夾馬腹,緩走幾步拐入天街,眼角一掃,見那兩人已悄悄跟了上來。


    沿街一路緩行,龍少陽勒住馬頭,那二人便假裝要買東西,立定腳步,就地與沿途商販搭起訕來。他徐步緩行,那二人便不急不忙;他催馬趲行,那二人便快步疾走。如此試了幾次,龍少陽心中苦笑,情知今日這滕王府邸一行隻怕是要泡湯了。


    此刻身後雖多了“尾巴”,可他心中既無怯意,也不著急,反倒起了好奇之心,生出一股尋根問底的念頭——盤算著要瞧一瞧後麵是一出什麽戲。謀劃既定,龍少陽催動坐騎離了天街主道,轉入僻靜小巷,猛地鞭子一揚,疾馳而去。


    後麵那兩人隻道龍少陽要逃走,此刻再也顧不得偽裝,撮唇作哨,發出一陣尖利細長的哨子聲,一邊疾奔,跟了上來。


    龍少陽穿街繞巷,出了鎮定門,曲折而行,時而加速,時而放緩,故意吊著對方胃口。約莫一刻鍾後,來到一處偏僻林間空地,龍少陽突然勒住韁繩,朗聲道:“各位,跟了龍某一路了,想必也是累了,何不就此現身,大家在此一同歇歇腳呢?”


    四周樹木忽然“吱呀”作響,幾片落葉飄舞墜地。


    隻見一陣人影閃過,從樹上落下七八個人來,跟著從樹林裏又走出七八個人來。


    龍少陽一眼瞧去,見這些人服色不一,雜遝不堪,形象猥瑣。每人手中都拿著家夥,或是鐵棍,或是繩索,或是長刀,其中兩人正是城中尾隨自己的那兩人。


    這兩撥人合作一處,便又迅速分開,將龍少陽團團圍在中央。


    眾人中當先走出一個中年胖子,滿臉橫肉,向龍少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獰笑道:“小子,你就是龍少陽?好啊,不打自招,上來就自報家門,倒省了我們弟兄一番口舌!”說著哈哈大笑,左右環顧。眾人笑成一片。


    龍少陽故意道:“不才正是龍少陽。不知這位大哥,尊姓大名,今日將小弟‘引’至此地,有何見教?”


    “嘿嘿,你用不著給本大爺繞這些彎彎。”那胖子叫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讓你做個明白鬼——今日就是要將你大卸八塊!弟兄們,給我上!”十來個人一陣唿叫,手抄兵器,紛紛搶上。


    忽聽得“嗖嗖”幾聲破空聲音,隻見四條繩索從不同方向一齊襲來,直奔自己腰部而來,龍少陽雙足一點,陡地從馬背上躍起,身如飛燕,已翩然落下。


    前腳剛一著地,便聽身後一股勁風直撲而來,龍少陽卻沒有轉頭,順勢伏低身子,隻見兩人手持鐵棍,兩支鐵棍並成一線,從背上急速劃過。當下他毫不猶豫,飛起右腳,向右邊那人背後踢去,隻聽一聲慘叫,那人踉踉蹌蹌幾步,去勢未消,撲通一聲,跌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龍少陽剛一收迴右腳,便見右首又是一條繩索疾馳而至。他身子一側,避開繩索攻擊,右手反轉,已將繩索握在手中,用力一拉一扯,“哇”的一聲,一人跟著躍出,撲倒在地。


    眾人見他一一避開攻擊不說,反倒屢屢“反擊”得手,不禁“咦”了一聲。一怔之下,旋即手持兵器,紛紛搶上。


    隻見人影閃動,衣袂翻飛,吆喝聲、叫罵聲、兵器聲混成一片,響作一團,眾人已將龍少陽圍在中央。


    龍少陽閃轉騰挪,向左一撥,向右一撩,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拿捏得恰當好處,眼見鐵棍、繩索、鋼刀淩空飛舞,互相交織,卻總是沾不得他的身子。


    他跟這群人過了幾招,已知他們武藝平平,並不是什麽江湖殺手,多半是市井流氓惡霸,手腳功夫並無多少套路,所依仗的不過是人數和氣勢,平日裏欺負街坊寡民倒是行之有效,若是殺人越貨,隻怕收效甚微。


    手腳毫不停滯,心中卻在尋思:“這群人與我無冤無仇,雖然他們一上來,便向我痛下狠手,我卻不必殺了他們,枉自樹敵,眼下要緊的是,想法子找出他們背後指使之人。”


    當下心念一動,故意賣了個破綻,“唿”地一聲,背後一支鐵棍橫掃而來,正好擊中他的右腿小腿肚,龍少陽“哎呦”大叫一聲,四肢順勢倒地,身子甫一著地,便聽“嗆啷啷”幾聲異響,跟著脖子一涼,七八支鋼棍、長刀已夾在了他的脖子上,隻覺後背酸痛,衣領一緊,已被人七手八腳就地抓起,胳膊反在背後,整個人站了起來。


    “起初還以為你有兩下子,誰知不過是三板斧而已。”那滿臉橫肉的中年胖子,獰笑著走上前來,拍了拍龍少陽的臉,“嘿嘿,這單五百兩的買賣做得劃算。”


    龍少陽故意苦著臉,哀求道:“這位大爺,小弟初來京師,不知何處竟冒犯大爺您的虎威?求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小弟一馬。”


    “哈哈哈哈。”那胖子仰天大笑,轉身踱著步子道,“斧鉞之下無丈夫!年輕人,你乖乖聽話,保你性命無礙。”伸出手掌,啪啪啪交擊三下。


    聲音剛落,隻見右首不遠處齊人高的草叢搖動不已,跟著緩步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一身華服,身形瘦削,兩腮無肉,正是當朝禦史大夫丘亭獨子丘有為。


    丘有為邊走,邊笑道:“龍兄方才的一招‘蛤蟆神功’,四肢著地,真是兼具蛤蟆之形神,令本少爺眼界為之一開。佩服!佩服!”雙手一拱,作揖為禮。


    龍少陽一怔之下,隨即明白這人躲在草叢後麵有一陣子了,適才的種種情形已被他看在眼中,心中了然:“這群蝦兵蟹將的背後之人原來是你這無賴公子。”聽他一番挖苦奚落,當下卻並不生氣,一笑道:“原來是丘公子,我龍某人何德何能,竟引得公子如此大費周章?讓這麽多兄弟陪著,一塊麵見公子,龍某心中真是過意不去。”


    丘有為也不著惱,緩步道:“哈哈,你這鄉下無賴,死到臨頭,還跟本公子逞口舌之利!今日你這‘蛤蟆神功’看來是要多練幾遍了。”


    “多謝丘公子讚譽!以龍某看來,公子前額凸起,眼睛明亮,可謂‘隆顙蛈目’,正是百年一遇的習練‘蛤蟆神功’的奇才。”龍少陽笑著續道,“公子若是願意,龍某當下便可傳授給你。相信以公子的天資稟賦,定當青出藍而勝於藍。”


    丘有為聽他一陣反唇相譏,登時大怒,喝道:“你這小子,死到臨頭居然還敢取笑本少爺!上次《禦製地域圖》失盜一事,不知你小子走了什麽狗屎運,竟能安然脫身,害得本少爺當眾顏麵掃地。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還有沒有這麽好的運氣?!”


    “這麽說,上次的栽贓嫁禍,是出自公子的手筆咯?”龍少陽接口道。


    “哈哈。”丘有為眯著眼,嬉笑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不過,本少爺奉勸你一句,還是先想想你自己,如何過眼下這一關吧。來啊!”


    “在!”


    “拿一支鐵棍給我。”


    “是。”


    “本少爺今日就要讓你知道,得罪我會是什麽下場!”丘有為右手掄起鐵棍,眼見就要落下。


    龍少陽眼中波光一閃,大叫道:“且慢!”


    丘有為一怔,鐵棍停在半空,隨即仰天笑道:“怎麽,怕了?哈哈,本公子原以為你是一條龍,卻不料原來是一條蟲!”放下鐵棍,轉過身去,邊踱著步子邊用鐵棍輕輕擊打著手心。


    “這麽著吧。”丘有為自言自語道,“當著這麽多兄弟的麵,本少爺賞你一個麵子,也免得他人說我欺負你一個外鄉人。我給你指一條路,隻要你肯跪下給本少爺認錯,再磕三個響頭。本少爺保證,過去的事,你我一筆勾——”


    他以為龍少陽要出言討饒,正自洋洋得意,自說自話,“銷”字尚未出口,便聽一陣“乒乓”、“哎呦”、“撲通”聲音夾雜一起,轉頭看去,不禁大吃一驚。


    隻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七八個人,或捂著肚子,或抱著腿,哀嚎呻吟,亂作一團。再看龍少陽,他正雙手抱胸,站在當地,笑吟吟地看向自己。四周六七個人雖手握兵器,雙腿卻在不斷後撤,竟無一人再敢上前。


    原來適才龍少陽眼見鐵棍就要落下,緊急關頭,他靈機一動,突然大叫一聲。眾人一怔之中,他手腳並用,先用手臂格開架在脖子上的兵器,跟著雙腿連環踢出,使出一招“橫掃千軍”,如風卷殘雲。轉眼之間,貼近的七八個人已被踢倒在地上,其餘的人被他威勢所懾,不由自主都倒退了四五步。


    丘有為看看龍少陽,又瞧瞧地上痛苦呻吟的眾人,臉上又是驚訝又是惶恐,突然“哇”的一聲,轉身向林子裏疾奔而去。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跟著跑去。


    龍少陽無言一笑,從地上撿起一支鐵棍,反手擲出,隻見半空中一道弧線飛速劃過,越過眾人,直挺挺插入地上泥土之中,棍身兀自抖動不已,餘力未竭。


    眾人嚇得齊聲驚唿,登時抱頭鼠竄。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一縷縷金光透過樹葉照進來,灑落一地。


    龍少陽緩步走向林邊,拿過韁繩,輕撫著馬頸上的鬣毛,柔聲道:“越影,沒料到讓幾個鼠輩耽誤了時辰,今日滕王府的美味草料,你是沒口福咯。走吧,打道迴府!”當下跨上馬背,那馬一聲嘶鳴,奮蹄而去,幾個起落,已沒在林中。


    便在這時,空地邊一株大樹的枝幹突然一晃,跟著青影一閃,一人翩然落地。


    隻見樹尚搖晃,人已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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