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見蕭狄手指停在當處,早已察到他神色異常,正欲詢問,突聽他說道這張圖是假的,二人都吃了一驚。


    龍少陽彎下腰身,輕輕撫摸著那塊絹帛,抬頭問道:“蕭大哥,你……你說這地圖是假的?”


    蕭狄眸色幽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坐了下來,說道:“不錯,雖然我也是第一次見得此圖,但我卻可以斷定,這幅地圖是偽造的。”


    房間裏一下子靜了下來,誰也不再說話。


    蕭狄目光平視,望向窗外,半響,悠悠的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洛城向西三百裏,有一條叫貞水的小河與洛水相匯,貞水之南有一大片遼闊平坦之地,自古以來土地肥沃,物產豐富,當地人稱這種平坦之地為原,這片土地自然而然得名貞原。千百年前先人在此起土築城,城因水得名,喚作貞州城,那裏便是當今大齊高皇帝龍興之地。”


    他站起身來,緩緩踱著步子,接著道:“幾十年前他一統江山之後,便將這貞原二字作為封號賜給了他最心愛的那個女兒,又下令天下,時人凡寫貞字,最後一筆缺筆,以避聖諱。”說到此處,語音之中略帶哽咽。


    龍少陽驚道:“蕭大哥,貞原?那豈不是——”


    “不錯。貞原正是先母的封號。”蕭狄麵色平靜,語調無波,點頭道。


    龍少陽低頭向那絹帛瞧去,果見圖上洛城左首不遠處,一河東西流向,與洛水相交,緊挨那河之南,標注一點,上寫“貞州”二字,“貞”字卻是完完整整。當下轉過頭去,道:“是了,這‘貞’字並無缺筆。”一抬眼間,卻見程伯低頭呆立當處,眼中晶光一閃,噙著淚水。


    龍少陽心中關切,問道:“程伯,可是身子不舒服嗎?快坐下吧。”


    程伯站直身子,抬袖拂麵,勉強笑道:“想是方才在外久了的緣故,老奴……老奴這眼睛總是見風流淚,嗬嗬,不礙事的,老毛病了。”


    龍少陽見程伯神色平複,緩緩的道:“這地圖竟是假的,真是匪夷所思。少陽初來京師,原本無仇無敵,可有兩個人卻有所不同。南市因為寶馬“越影”,和丘有為鬧了不愉快,陛下壽宴之上,又無意搶了安靜思的風頭……今日之事,顯是安靜思和丘有為一唱一和,二人想要嫁禍栽贓於我。”


    他雙手交握,抱在胸前,在房中來迴踱著步子,“人所共知,軍機堂是國之重地,守衛森嚴,尋常人等如何能闖得進去,就算僥幸進去,出來之時又豈能不被察覺阻攔,全身而退?當今天下隻怕沒人能做得到。那位丘家少爺,遊手好閑,胸中無謀,他既無這般膽量,也無這般能耐。可安靜思不一樣,他是相爺幹兒,武藝高強,平素又經常出入軍機堂,想伺機盜走地圖,絕非一件難事——這盜走地圖一事八成是他幹的。”


    蕭狄、程伯深以為然,不禁點了點頭。


    龍少陽道:“按道理講,安靜思盜走地圖,必定想法設法,將地圖藏在我的包袱中,以此來個人贓俱獲,就有了後來程伯見到的黑衣人潛入竺舍那一幕……可這件事真是透著奇怪。如今這張地圖竟是假的,既是如此,那張真的地圖此刻又在何處?”


    說到此處,龍少陽長舒了口氣,續道:“安靜思此人,我打過照麵,粗中有細,就是唱戲,這一出也要有板有眼。試想安、丘二人將地圖交給那黑衣人,讓他伺機藏在我的包袱中,可為何轉瞬又變成了假的?難道是被那黑衣人調了包,可那黑衣人顯然是他們的心腹。如此重要之事,斷然不會交給一個外人。由此可見,那黑衣人也沒有調包的可能。難道……難道……”


    龍少陽隻覺眼前一亮,倏然轉身,瞧向蕭狄,二人四目一觸,幾乎同時脫口道:“難道這張地圖本來就是假的?”


    程伯忙道:“什麽?這張地圖本來就是假的?”


    這個推斷太過大膽,程伯不由張大了嘴巴。


    “何以見得?”程伯追問道。


    “少陽方才說了,他們自己人斷無調包的可能,這是其一。”龍少陽還沒答話,蕭狄已接口道,“這張假的地圖偽造得惟妙惟肖,足以以假亂真,顯然不是一時之作,從地圖失竊到搜到假地圖,這短短時間之內,是無法造成這樣一件贗品的,這是其二。那就隻剩下一種可能,當初盜走的地圖就是假的。”


    一席話說得龍、程二人不住點頭。


    “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程伯沉吟道,“大少爺,龍公子,老奴倒有一個疑問,說出來大家一塊參詳。安靜思是否知道這張地圖是假的呢?”


    “我看呢,這兩種可能都有。這地圖平日藏在軍機堂中,一般人輕易見不到,自然難辨真偽,更無從辯解。方才若不是蕭大哥看出破綻,隻怕我們還蒙在鼓裏。”龍少陽折迴椅上坐了,慢條斯理地道,“就是安靜思明知這地圖是假的,可別人卻不知,這假地圖一樣可以發揮效用。”


    “是啊!”蕭狄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憂鬱,“少陽說的有理。不過安靜思知不知道這地圖是假的,眼下並不重要。我在盤算另一件事,安靜思用此一策時,我那老泰山事先可否知道?”


    龍少陽和程伯不由對望一眼:這個問題背後的答案才是一篇大文章!若是安靜思自作主張,想泄一下私憤,倒也罷了。若是祝雲雀授意,那就說明這個當朝丞相、大齊權臣眼裏已容不下龍少陽這個年輕人,龍少陽的前景自然兇多吉少……


    想到了這一層,龍少陽隻覺寒意襲身,正自思索,隻聽程伯歎道:“以老奴之見,這事多半是祝雲雀的意思。安靜思向來對他惟命是從,奉令惟謹。這麽一件事,他定要事先稟明,豈會擅作主張?!”


    蕭狄臉上毫無表情,聽了程伯的話,目光一動不動,半響,搖頭道:“安靜思是對我那老泰山無所不從,可這件事未必就是他的授意——他不太可能會叫安靜思去做這麽一件事。”


    “嗯?難道他覺得這計劃不夠周密?”程伯問道。


    “這倒不是。”蕭狄苦笑道,“不是這計劃不夠周密,是這計劃太……太小。”


    龍少陽不禁一笑,接口道:“是我這條魚太小啦。程伯,祝丞相平時政務繁忙,日理萬機,哪有心思去留意我這樣一條小魚。或許你們說的都不對,那就隻剩一條了:安靜思事先請示了祝丞相,而他默許了。”


    蕭狄歎了口氣,道:“看來確乎隻有如此了——如此也好,這並不是最壞的結果。”


    “蕭大哥,眼下最壞的結果並未發生。”龍少陽望著窗外,笑道:“方才若是人贓俱獲,盜竊國寶的罪名一旦坐實,真是辯無可辯。縱是蕭大哥和太子想保我,隻怕也是無能為力——這便是眼下最壞的結果了。”


    說到此處,他的額頭已出了一層細汗,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看來那日歸雲閣,當真是宴無好宴,隻是沒想到竟然來得這麽快!”


    蕭狄早已得知祝雲雀延攬之意被龍少陽婉拒一事,當下安慰道:“說的是。”向他微微一笑,又道:“既然早晚都要拒絕,早一日讓他絕了念想,倒不是壞事。今日一擊不中,恐怕不會善罷甘休,今後須多加小心才是。”


    龍少陽點點頭,迴過頭來,道:“蕭大哥,程伯,我還在想著那張地圖。祝雲雀用一張假的地圖來調包,是為了借此機會,瞞天過海將真的地圖占為己有,還是擔心萬一栽贓不成,偷雞不成蝕把米,故意用張假的地圖替代?或是別有他圖?”


    程伯笑道:“依老奴看呢,他這是明珠彈雀,怕的是得不償失。這張地圖的價值,行伍出身的他自是心知肚明。公子的才智謀略,他也早已領略一二。既想打中雀兒,又不想失了寶珠,思量之下,隻好偽造一張假圖來冒充咯。”


    龍少陽聽了,嘻嘻一笑道:“且不管他了。如今棋局已開,卻是一個死局,不知祝丞相該如何收拾?”


    蕭狄架起拐杖,緩步走到窗前。院內垂柳吐綠,春意暗藏,望了許久,道:“半輩子戎馬倥傯,幾十年宦海沉浮,這點子事對他不過小菜一碟,多半是找個替死鬼,草草了事罷了。寶圖既已找迴,料想陛下也不會再追究此事。隻是……隻是這竺舍寧靜的日子,恐怕要一去不複返嘍。”說著,長籲了一口氣,邁開步子,慢慢去了。


    剛走出幾步,蕭狄又停了下來,迴過頭來,笑道:“真是‘甚矣吾衰矣’,一時竟忘了件大事。少陽,太子殿下命你出了正月,便去東宮應差,正好避避相府的風頭,也可多加鍛煉,提升才幹。內廷已經定了,籍田禮後就要在京兆府下轄三縣推行流民安置之策。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我這殘軀病體,可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還是多在家種花養鳥,聽曲練字吧——最近這段時日,也真把我這瘸子折騰死了。”說完衝龍少陽一笑,轉身逶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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