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來,龍少陽隻覺神清氣爽,周身有力。他年少力強,沉沉一夜酣夢後,酒力消退,精力已然恢複。抬眼望去,隻見方桌之上放著一個食盒,卻不見程伯蹤影。


    他穿衣下床,稍事洗漱,來到桌前打開食盒。簡單用了早飯後,又走至窗前,推開窗戶,一陣寒風“嗖”地裹挾著窗前的積雪卷了進來。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天地間粉妝玉砌一般。斷斷續續下了兩日,地上已積了幾寸厚的雪。遠處抄手遊廊下,幾隻麻雀時而地上,時而空中,上下翻飛,嘰嘰喳喳之聲不斷,更顯得四周一片靜寂。


    龍少陽四下一張望,迴身潛到案下,拉動機關,取出帛書,在案上輕輕攤開,邊誦讀邊參悟。越是研讀越是發覺這帛書並非單一論兵,既有度勢察情這種形勢分析,也有行兵布陣的種種方略,更有屯田自治等兵府自給之術。


    這書作者雖自雲武經十論,實則一籠統稱唿,更像是作者對一國軍事、政治、經濟、農業等的感悟思索,分門別類,概而論之。他越想越是佩服,不禁拍案叫絕,暗想這書的主人真是文武全才,百科通才,如此七零八碎卻又見地深刻,常人哪裏想得到,想得全。他在旁邊攤開白紙,提筆濡墨,每有感悟,隨即記之。


    不覺日頭漸中,已到了正午時分,龍少陽突聽一陣鴿子“咕咕”之聲。他心中警覺,舉目望去,見遠處一人正沿著抄手遊廊逶迤而來,正是那老仆程伯。


    龍少陽剛把帛書收拾好,一陣腳步橐橐,程伯已走到門外,一腳踏進來,隻見他懷裏捧著一摞厚厚的文書,笑吟吟地道:“龍公子,這是京兆尹大人剛派人送來的,說是京兆府二十二個縣的戶籍人口、田畝耕地等文檔案卷。來人說這些檔案關涉重大,本不應外借,京兆尹大人接了太子口諭方才破例外借,幾個文書忙了半天這才搜集預備停當。”說著將文書放在了書案上,又道:“公子先看著,餘下的老奴再招唿夥計們去前院取去。”


    “送來的倒挺快!”龍少陽“嗯”了一聲,打量著書案上小山似的檔案,一邊說一邊拿起上頭的一份文檔。“撲”地吹去上頭的浮塵,小心翻閱,麵露喜色道,“可別小瞧了這堆陳書舊紙,對我而言,它們可都是無價之寶!”


    程伯目不轉睛地盯著龍少陽,問道:“龍公子,你要這些檔案文卷做什麽?”


    龍少陽迴過頭來,嬉皮笑臉道:“程伯,我現在好歹也是一五品太子舍人,說不定他日青雲直上,整個京兆府都歸我管,眼下我隻不過提前準備罷了。”


    程伯見他不願多說,當下也不再追問,幫著一起整理這些檔案。


    過了良久,龍少陽突然道:“程伯,勞煩您多備些蠟燭,隻怕這幾日少不得要熬夜了。”一邊說著,目光卻仍是盯著文檔,沒有轉頭。程伯忙應了一聲。


    一連五天,龍少陽一直呆在竺舍,寸步不離,除了吃飯、睡覺,便是一份一份研讀文檔。有時熬到四更,和衣而睡。有時直到天明,方歪著胡亂歇息一會,洗把臉又接著翻閱。那老仆程伯除了端茶送水、一日三餐準時出現外,其餘時間也不知躲在何處,偌大的竺舍空空蕩蕩,隻有龍少陽一個人。


    待到第五日傍晚,龍少陽覺得成竹在胸,於是打定主意,晚間提筆濡墨,熬上一宿。正想著,隻見程伯拎著食盒走了進來,便笑道:“程伯,煩您待會知會蕭大哥一聲,明日一早,我陪他一同去東宮當值!”


    第二日清晨,蕭、龍二人用了早飯,在府門合作一處,同乘一輛馬車徑直朝東宮而來。


    這幾日雪一直斷斷續續,仿佛要將去歲入秋以來的雨水補上似的,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積雪尚未化完,又蓋了一層新雪,是以屋簷上、街道邊都積了厚厚的雪。京兆尹雖早已下令兵士除雪,無奈雪勢不斷,兵士們隻得將幹道積雪推向兩邊,中間留出一條通道,以供車馬往來,算是勉強能夠通行。


    龍少陽隔著紗窗向外望去,但見六花片片飛來,如飛沙起霧一般,牆角處一陣寒風吹來,裹著雪花兀自打著旋兒。兩邊店鋪都已上了門板,平日裏打燒餅的、賣糖葫蘆的、做花生糖的、捏泥人的,哪裏還能見到半點影子?天地間迷迷茫茫、混混沌沌一片,隻有車輪碾過殘雪,不時發出一陣“吱吱”的聲響。


    龍少陽迴過頭來,正要開口說話,卻見蕭狄兀自閉目養神,便當即止住。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袖裏的劄子,想著昨夜聽雪挑燈,打了個哈欠,也跟著閉上了眼睛。


    東宮位於洛城東夾城,距蕭狄府邸不過五六裏路程,平素馬車不過一盞茶功夫而已,今日雪天道路泥濘,路上略微耽擱了一些時辰。過得片刻,隻聽一聲高唿“東宮到了”,馬車緩緩停住,蕭狄和龍少陽幾乎同時睜開了眼睛。


    二人下了馬車,入崇光門,當值兵士認得太子詹事蕭狄,見他旁邊雖然帶著一人,但這年輕人身體頎長,容貌清秀,舉手投足間一派淡然自若,顯不是窮兇極惡之徒,當下也不加盤問,略一點頭,讓了進去。二人沿著宮中抄手遊廊徑往東宮正殿——明德殿而來。東宮位於洛城宮城——北辰城的東夾城,由廷義門連接宮城,呈南北走向,因是太子儲宮,規製較宮城自然不可同日而語,講究詳略得當,不可僭越。其中正殿便是明德殿,太子日常理政會客便在這裏,殿名取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既有光明美德之意,也含彰明德行之意。


    蕭狄是殘疾之軀,走起路來腳程並不快,龍少陽故意放緩步子,信步由性,與他持平而行。


    二人曲曲折折走了約莫一箭之地,一座金黃高大的殿宇矗立在幾株鬆柏之間,其時雪又飄了起來,如煙似霧彌漫在天地之間。屋簷、鬆樹上都積滿了厚厚的雪,隻屋簷下沿露出一小溜金黃的琉璃瓦,鬆葉稀疏處隱隱透出一抹青色,襯著朱紅的門柱顯得格外妖嬈。轉過一帶假山,隻見兩個人赫然立於大殿門口的台階前——一人錦衣玉帶,身披狐毛大氅,正是大齊太子蕭鳴龍,邊上侍立著一位青衣太監。


    蕭鳴龍抬眼瞧見龍、蕭二人,當下直入風雪,快步迎了上來,喜道:“龍大哥,終於等到你了!”話音剛落,四隻手已是緊緊交握,二人均是喜不自勝。龍少陽忙屈身想要行禮,早被蕭鳴龍伸手扶起,笑著道:“龍大哥,無須多禮,你我今日隻敘兄弟之情。”


    那名青衣太監隨後追了上來,張皇著撐開羅傘道:“太子殿下,小心別受了風寒!”


    蕭鳴龍此時哪裏還能聽得到這樣一個小太監在說什麽?他滿麵喜色,不由分說攜著龍少陽便往裏走,邊走邊念叨:“龍大哥,可想煞小弟了。”


    那青衣太監見這種光景,怔怔立在當地,一迴神,拿著傘飛奔過去。


    落在後麵的蕭狄無聲一笑,架起拐杖,跟了上去。


    龍少陽隨蕭鳴龍進了明德殿,發現偌大的殿堂,隻有七八個侍候的宮女太監,並無他人,見太子進來,這些人忙都躬身行禮。龍少陽心中一緊,突然覺得和眼前這位少年一下子疏遠了許多。


    二人徑直穿過殿堂,步入東間一暖閣內,蕭鳴龍隨手脫掉外罩的狐毛大氅,小太監忙過來一把接住。龍少陽隻覺一陣暖意迎麵撲來,脫掉身上披風,見這是一個兩間大小的隔間,房中陳設典雅,香鼎陶瓶,書籍琳琅,一應俱全,靠窗的書案兩側、對麵各放了兩把椅子。


    蕭鳴龍進來徑直在臨窗靠裏的椅子上坐了,龍少陽便在對麵坐下,早有宮女奉上茶來。跟著便聽一陣拐杖拄地聲由遠及近,蕭狄緩步踱了進來,在蕭鳴龍的下首坐了。


    龍少陽拱手行禮道:“殿下,自壽宴一別,草民對您很是想念。承陛下和殿下厚愛,龍某得以置身廟堂之上,不過草民原係山野村夫,向來粗疏散漫,於宮廷禮節多有不知,倘有失禮之處,還請殿下恕罪。”


    他見宮女太監在場,口中說道“自壽宴一別”,故意將上元佳節種種遭遇隱而不提,蕭鳴龍、蕭狄二人自然也是心照不宣。


    蕭鳴龍笑道:“龍大哥不必左一句小人,右一句草民,陛下在壽宴之上已經禦賜大哥五品太子舍人職銜,再用草民自稱,隻怕不合時宜了吧。”


    龍少陽微微沉吟一下,方道:“臣遵旨。”


    “這便是了。”蕭鳴龍笑道,“外麵天寒地凍,龍大哥冒風雪而來,先喝杯薑茶暖暖身子。”


    “謝殿下。”龍少陽道了聲謝,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隻聽蕭鳴龍又道:“龍大哥初入朝堂,自有諸多不適,日後來去隨心,不必日日來東宮當值應卯。隻要情係大齊,一心為公,無論身在東宮,還是蕭府,便無分別。”


    龍少陽忙躬身謝恩。


    三人又說了一陣閑話。


    蕭鳴龍站起身來,擺了擺手,眾宮女太監忙躬身領命。忽然他又把一名太監叫住了,道:“小秋子,你在殿外候著。我有要事要和兩位大人商議,任何人不得進來相擾。”那太監忙答應一聲,轉身退去。


    一時間,殿中宮女太監便散個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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