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麽看著我幹嘛?”蕭元嬰攤了攤手道,“常言道物歸原處,嘿嘿,本王這個法子就叫‘人歸原處’——依我看,他們從哪裏來,迴到哪裏去,不就得了。”


    龍少陽和蕭狄對望一眼,竟無言以對。


    過得良久,蕭狄站起身來,歎了一口氣,道:“殿下想法何其簡單!強行令其返迴,千裏迢迢,萬一途中鬧出民變怎麽辦?去而複返,又該如何應對?……再說,如今隻怕眼下想迴也迴不去了。北魏、西涼這幾年來頻繁侵擾,越境搶掠更是時有發生,我秦代二州邊民早已是不堪其苦,想來沒有這次災情,隻怕……隻怕他們背井離鄉也是早晚之事。去年秋冬以來的災情隻不過是個引子罷了。”說著架著拐杖在房內緩緩而行,來迴踱著步子。


    “既是如此,朝廷何不大加撻伐,命秦老將軍主動出兵,剿滅這群越境搶掠的宵小之徒,殺一殺他們的銳氣?”蕭元嬰問道。


    蕭狄無奈一笑,剛要開口,龍少陽接口道:“殿下,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些犯境之敵當是一些小股騎兵,行蹤不定,來去如風,待戍邊將士聞風趕到,他們早已逃之夭夭,想圍而殲之,殊為不易。若是我主動出擊,茫茫邊境,漫無目的,無從下手,反而又給了胡虜以偷襲之機。”


    蕭狄點點頭,緩緩道:“何況秦老將軍的戍邊大軍如猛虎在山,意在對北魏、西涼兩國成威懾之勢,自然不可輕舉妄動。萬一給兩國覷了機會,後果不堪設想。”


    他口中的秦老將軍,姓秦,單名一個虎字,便是當年開國四大柱國將軍之一,封平西大將軍,襲一等公爵,自高皇帝起,便駐守邊境,屏藩西北,力保大齊一方平安。數十年來平西大將軍與西涼、北魏兩國大大小小交手百餘次,赤膽忠心,威名遠揚,兩國遂慢慢斷了飲馬窺江之心。雖說近些年來,兩國侵掠邊境之事時有發生,卻總是零零星星,見好就收,心裏對這位年逾花甲的老將軍仍是忌憚不已,終不敢大動幹戈。是以朝廷內外,上至皇帝權臣,下至黎庶百姓,對這位身經百戰、國之柱石的平西大將軍很是尊敬,人人稱之為“秦老將軍”。


    蕭元嬰聽得心頭突突亂跳,歎道:“如此看來,這事真是棘手!如今這個燙手山芋便落在太子殿下手上,十日之內謀得安置良策,談何容易?”


    “十日之內?”龍少陽聽了,心中一驚。


    “不錯。”蕭狄轉過身來,盯著龍少陽,噓了一口氣,道,“今日早朝議政之時,陛下命百官獻策,我那老泰山以茲事體大、關乎社稷為由,舉薦太子總領此事,陛下已經同意了。”


    “如此一來,若是十日之內百官條陳之中並無良策,或是太子殿下沒有謀得良策,那他就難免落下辦事不力的名聲。”龍少陽道。


    “正是。”蕭狄踱了過來,沉吟道,“少陽,太子殿下待你情深意重,常言道士為知己者死,值此關頭,你當勉力相助!我身子乏的厲害,先去了。”說著拍了拍龍少陽的肩頭,又向蕭元嬰拱了拱手,轉身架著拐杖,橐橐去了。


    蕭元嬰見狀也起身告辭。


    送走了蕭元嬰,龍少陽迴到房內,一轉身見書案之上赫然放著一張紙條。


    他心中一動,左右觀望後走至案前拿起來一看,隻見寥寥幾行,一色工整的官體寫道:“案下機括,帛書中藏。自學自知,或有靈光。”


    龍少陽又驚又喜,將這幾行字一字一字又讀了一遍,當下點燃案前燭火,將這張白紙付之一炬,又來到門外張望一番,方迴身關上房門。屈身蹲下,左手扶案,右手在案下一陣摸索,摸到書案底麵右下方時,隻覺有一圓形凹處,大小僅容一個指頭可以插入。


    他心中一喜,伸出食指摸到一個圓環,用力一拉,隻聽一聲輕響,圓環前的一塊六七寸的木板突然彈開一道縫隙,低頭看去,見中間有一卷絹帛之類的東西,當下他探出兩指將那卷物夾出,手掌一托,又是一聲輕響,木板已平坦如初。


    龍少陽將手中絹帛放在案上慢慢攤開,隻見約有兩尺來長,一尺多寬,乃是薄如蟬翼、質地上等的蘇絹,略微泛黃,想來年歲已久,字跡卻是十分清晰,上頭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寫滿了蠅頭小楷。


    右上角開頭寫道:“餘十五從軍,嚐赤手奪胡馬,射殺白額虎,隻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雲雲。”均是言說戎馬經曆,後麵又道,“幸有天佑,保全至今。餘戎馬倥傯,雙手鮮血淋漓,今日迴望,既痛且愧,更覺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餘自忖量,將三十餘載治兵感悟,分類湊輯,撰成此武經十論,以警來者。不可輕易言兵,以和為貴,貴和重人,不尚戰也。”


    龍少陽隻覺心頭一熱,向下看去,寫道:“第一度勢。用兵之道,形與勢二。何謂形?小大是也。何謂勢?虛實是也。”又讀了後麵幾章,都是行兵布陣、打仗殺敵的精義要訣。看到中間時,見開頭四字是:“第六屯田”,內容盡是如何開荒自足,如何減少朝廷府庫支出等諸多屯田的利處,記錄甚是詳明。


    龍少陽突然覺得腦海中一道光亮劃過,伸手去抓,卻又杳無痕跡,轉念又覺像是塞了一團輕飄飄的棉絮,無處不在,卻又抓之無物……他時而閉上眼睛,靜靜思索;時而以指代筆,在案上畫畫點點。讀完一遍,又從頭翻閱,沉醉在字裏行間。


    窗外,天邊灰暗的雲層越壓越低。晚來風急,停了一天的雪,又開始飄了起來。


    龍少陽將帛書翻來覆去讀了幾遍,將每一個字都揉碎了、咀嚼了,細細品著,直到確信沒有遺漏,才有些不舍地將絹帛卷好,小心翼翼地放迴原處。一迴頭,才發覺不知什麽時候天已經黑了,襯著燭光依稀可見那雪仍在撕絮扯棉似的下個不停……“程伯呢,他老人家去哪了?這個時辰以往他早就在了。”正自疑惑間,便聽身後有人笑道:“龍公子,想必已餓了吧!”


    “程伯,您老終於來了!”龍少陽一轉身,果見那老仆程伯笑吟吟地站在門前,手裏拎著一個食盒,便笑道,“您怎麽這個時辰才來,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在叫了。”


    程伯不緊不慢道:“老奴按大少爺吩咐去賬房給兩個夥計支了銀兩,送他們出了府。想著你們三人在說正事,老奴便去街上轉了轉,看了看那些流民,不想竟耽擱了。”說話間,已將食盒打開——端出幾碟精致小菜,幾個饅頭,還有一壺酒。


    龍少陽看到酒壺,遂笑著問道:“程伯,今晚這是要一醉方休嗎?若是與我對飲,我這酒量隻怕是要讓您失望咯!”


    程伯應道:“這是大少爺特地囑咐老奴預備的,說是雪夜漫漫,天氣嚴寒,喝杯熱酒暖暖身子。”


    “是蕭大哥?難為他竟想得如此周到!”說罷,龍少陽突然轉身折迴案前,鋪開一張紙,提筆略一沉吟,在上麵寫了幾行字,拈起來吹了吹,折了一下,遞給程伯,笑道,“趁著現在酒未飲,人未醉,先將正事辦了,免得待會酒後迷糊,言語癲狂。這張紙勞煩程伯待會交給蕭大哥,他看了自會明白。”說完便拉程伯一起入坐,程伯忙擺手示意已用過晚飯。


    龍少陽不好強求,隻得自己坐了,拿起酒壺,卻斟了兩杯酒,微笑著端起其中一杯放在身前一側,道:“程伯,既然你已用過晚飯,那我今晚就不請您吃飯,請您吃酒!”說著舉起身前那杯一飲而盡。


    程伯道了聲謝,入座後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也是涓滴不剩。


    “來,再喝一杯!”龍少陽說著又斟滿了兩杯酒。二人一碰杯飲了,接著提壺又斟了兩杯。


    二人端起第三杯酒,又都喝了下去。


    程伯見他喝得如此迅猛,心中疑惑,問道:“不知公子今日有什麽喜事?說出來也讓老奴高興高興。”


    龍少陽笑道:“現在還談不上喜事,隻是有了一些眉目;何況就算是喜事,也不是我的喜事,嘿嘿。”


    龍少陽本來就不善飲酒,酒量不宏,今日又喝得甚急,三杯酒下肚,他便覺肚中升起一股烈火,自小腹部直躥上來,至喉頭方止,接著便覺麵頰一陣燥熱。若是換作平時,他多半會淺酌低飲,略表姿態,但今日他凝神看了一下午帛書,時而掩卷思索,時而閉目參詳,一鼓作氣下來,心中漸漸有了眉目。不知不覺已是暮色四合,至此才發覺身心疲乏,口渴難當,待見到程伯端了一壺酒上來,哪裏還耐得住?


    程伯問道:“公子,老奴不明白你這話的意思。”


    龍少陽打了個酒嗝,笑道:“過幾日您便知曉了。不過呢,眼下我有兩件事要急著請程伯幫我去辦。”


    程伯心頭一震,忙道:“不知是什麽事?公子請吩咐。”


    龍少陽微微一笑,道:“第一件我方才已經跟你說了,就是今晚將那張紙交給蕭大哥。”


    “嗯。那另一件呢?”


    “這第二件嘛,就是接下來幾日,若是有人來竺舍拜訪,就說我雪夜受涼,偶感風寒,榻中靜臥,不宜見人,煩勞程伯代我一概推托。除了你,誰也不見!”


    “老奴明白,一切包在老奴身上。”


    “一日三餐還要相煩程伯照顧。”


    “這自不必說。”


    “這幾日我要在房中做件好大事。”


    “唔。”


    “來,再喝幾杯!”


    “公子今日喝多了,明天再飲吧。”


    “明日不行。”龍少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悠悠地盯著燭火,緩緩道:“今晚還能睡著囫圇覺,隻怕後麵幾日便沒這福分了。”說完隻覺頭暈目眩,天地翻轉,再也堅持不住,向前一撲,趴在桌上。


    程伯歎了口氣,一手拉著龍少陽一隻胳膊,一手托住腰,將他扶到床上,蓋了被子。


    看著鼾聲已起的龍少陽,程伯那已經泛紅的眼睛裏閃著異樣的光芒,隻聽他喃喃道:“公子你這酒量實在是差了些,真不知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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