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知始終垂著眼睫,眼神飄忽似是不敢同自己對視。一束晨光從他背後照來,耳廓透亮紅潤,宛如上好的瓷釉。


    裴氏隱約猜出大概,推了他一把,笑嗔道:「你這孩子,怎的都不說一聲?」


    一口氣鬆到一半,她又擰著眉頭,提了起來,「你今日要留下,姑母應當給你擺桌酒,叫你那兩個不懂事的表妹出來,一家人聚在一塊好好吃頓飯。可就是這麽不巧,早上宮裏頭又派人過來,把她倆都接走了。」


    裴行知耳畔「嗡」了聲,忽而有些氣短。怎的就這麽巧?


    裴氏歉然解釋道:「過兩日就是太子殿下生辰,老太太生著病,沒法過去,而你那兩個表妹這半年又都住在宮裏,皇後娘娘就讓她們倆代咱們家進宮赴宴去了。」


    太子殿下裴行知由不得蹙眉,像是被人橫刀奪愛,心裏莫名煩悶。


    照理說,他和當朝太子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因他而敗壞心情。可偏偏,這一切都發生了。倘若有朝一日,他也能對別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那該多好


    平生頭一迴,他對權勢生出渴望。


    也罷,事已至此,他也沒法子將人再從宮裏討迴來,再不滿也隻能忍了。左右進宮吃個生辰酒宴,也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再多等幾日便是,正好他有時間,將這幅畫好好修改裝裱一番。


    心中有了盼頭,日子也過得輕快。一想到小姑娘見到這幅畫時會露出的笑容,他便覺如沐春風,連等待都是甜的。


    這迴,他一定要告訴她,自己到底是誰。


    可誰知,這一等就是兩個月。


    帝京城一夜入秋意,層林盡染,定國公府上花謝了大半,種花的小姑娘還沒迴來。聽宮裏頭的話茬,是預備將兩人留下來一道過中秋。


    顧老太太身子已完全大好,能下地自由走路。裴行知作為裴家嫡長孫,也不好離家太久,沒有再留下的理由,就隻能踏上迴姑蘇的路。


    臨行前,他看著那幅畫枯坐了一晚上。窗外飄起今秋第一場雨,雨絲穿葉打枝,帶起一陣秋寒,細細密密,雪霰子似的砸在他心頭。


    好在這場雨來得快,去的也快。天際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光流瀉進屋,正好照見他將畫收入箱籠緊裏頭。蓋子一落,震起大片茫茫塵屑。邊上的小廝紛紛掩鼻咳嗽,裴行知卻連睫毛都沒顫一下。


    他素來不是個拖泥帶水的性子,既然注定無緣,那便當作是一場美麗又短暫的奇遇,事過就忘,多思無益。


    就是可惜,到最後也沒能告訴她,自己究竟是誰。


    迴去姑蘇後,家裏家外都有一筐子事要處理,裴行知無暇再為旁的瑣事分心。忙完這程子,白衣山人又恰好雲遊至姑蘇,他作為門下首席弟子,自然要盡地主之誼,衣食住行麵麵俱到,等最後把人送走,能徹底歇下的時候,那晚的奇遇已經完全被他拋諸腦後。


    若真能如此倒也不錯。


    偏生造化弄人,師父走後的第二日,一封從帝京送來的信隨後而至。因師父不在,管事的就將信轉送到裴行知手中。


    原來當初,他前腳剛離開帝京,師父後腳就去了,還破格收小姑娘和她的弟弟為徒。師父一向眼高於頂,能收她為徒,看來她除了種花,還有點本事。


    大約指點了半個月,師父繼續離京雲遊,小姑娘沒了可以幫忙解惑的師長,便將心中的疑問都寫下來,按照師父給的住址寄到了這。


    娟秀的簪花小楷躍然紙上,墨跡沿澄紙肌理蜿蜒漫開,宛如美人鬢邊散落的發絲,隱約含香。


    裴行知盯著落款,那夜的畫麵又咕嘟咕嘟浮現眼前。漆黑的眸子仿佛被水光攪動,他抬手揉捏眉心,半晌,無奈地笑了。


    果然還是躲不過啊


    自打拜入師父門下,他聲名鵲起,恐給家人徒添不必要的麻煩,便一直對外以「柳眠風」自稱。


    師父雲遊期間,他幫師父接收整理書信,遇到加急信件,也會幫忙應對,這迴也不例外,就隻是在例行公事,同往常一樣,並無什麽特別。


    他如是告訴自己,反複數次後,方才提筆落字。筆墨輕快,千言竟一筆而就,比以往任何一迴都流暢,連他自己都沒發現。


    是夜,這封信便乘上快馬北上。原以為,這該是他們最後一次交集。姑娘家治學,能有多大熱情?至多一封信就能打發了。


    可誰曾想,她竟是個好學的,收到信不久就又給他迴了兩封。


    一封是她對上次解答的看法,另一封則是她新提出的疑惑,問題更多也更刁鑽。他自詡博覽群書、通曉古今,一眼掃下來,竟不能立馬迴答,還得迴去仔細翻閱書籍。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棋逢對手吧。


    像是絕世高手獨孤求敗多年,終於遇見個像樣的對手,裴行知古井不波的眼底浮起一絲興奮的笑,腔膛內熱血重燃,當晚他便寫完迴信寄走,熬了一整夜也不覺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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