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慈見他不說話,小手忐忑地扒緊樹幹,又問一遍,「你是誰?怎麽會在這?」


    裴行知難得起了玩心,兩手對插著袖子,抬抬下巴,嘴角噙笑,「你猜。」


    不過是玩笑之語,小姑娘竟當了真,垂著腦袋蹙著眉,認認真真地猜起來。琢磨了半晌,她猜到了,眉頭頓時舒展,「你是不是也迷路了?」


    也?裴行知撇撇嘴,沒法跟上她的思路。


    他不說話,顧慈便當他是默認,隻是不好意思說出來,她很善解人意地轉了話頭,「我教你個認路的法子。」


    仰麵在天上找了一圈,她忽然眼睛一亮,指著南邊笑盈盈道:「那顆星星叫北落師門,是南天上最亮的一顆星,你一抬頭就能瞧見,很好認的。所以這個方向就是南,你以後再迷路,就可以用它來辨認方向。」


    觀星識路,通常都是以北辰星為準,她卻反其道而行之,教自己瞧南邊?裴行知頗覺有趣,故意追問:「為何要瞧這顆星,北辰星不比它好認?」


    小姑娘像是聽見什麽可怖的話語,渾身激靈,秀氣的眉頭一點點枯萎,盯著北落師門喃喃自語:「這還不好認啊?一看就是顆煞星。」


    煞星?


    他自小跟隨師父修習,通識星象。北落師門坐落南天,乃軍門之星,國之戰亂興伐皆係於此。縱觀古今,曆朝曆代都以北落師門盛亮為吉兆,偏生到她嘴裏就成了煞星?


    裴行知捏拳咳嗽一聲,借以將到嘴邊的笑意壓迴去。到底是女孩家,見識淺薄也難免。他收起玩笑,正要開口指正,卻見她忽然雀躍,「開了開了!曇花開了!」


    裴行知一愣,順著她目光看去。


    月色渙漫處,白嫩花瓣層層開放,姿態曼妙,宛如美人在燈下舒展腰肢。花期雖短暫,卻已足夠驚豔。


    「好看嗎?」顧慈揚起大眼睛,嘴角綴著清淺的笑渦。星星眸光裏閃爍得意,隱約還有幾分期待。


    裴行知喉嚨微澀,鬼使神差地點頭,「好看。」


    視線的落點卻不在花上。


    小姑娘兩眼立即彎成月牙,甜甜道:「謝謝,你真好。」


    頭頂星河緩緩流動,蟲鳴啾啾,繁密地迴響在靜夜當中,可這一瞬都毫無征兆地凝滯。


    裴家家教甚嚴,裴行知經過長久熏陶,甚是注重禮節,此刻卻忘了迴話,匆匆調開目光,哪裏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


    月光如水,流淌過他側臉,白皙的耳根竟醺紅一片。


    直到迴去院子,他心頭還梗著股莫名的情緒,躺在床上,腦子裏全是方才曇花一現的畫麵,輾轉難眠,最後幹脆起來,借筆墨將這幕畫下來。


    筆隨心動,線條也仿佛有了靈魂,畫麵一氣嗬成,再抬眸已是天亮。


    忙碌了一天,又畫了一晚上畫,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勞累,反而越來越興奮,舉起紙吹幹上頭墨跡,大步流星推門出去。


    衣袖攜滿花香,連腳步都是輕盈跳脫的,跟平時沉穩自持的他完全判若兩人,把旁邊灑掃的婢女看得一愣一愣。


    想同她說的話,裝了有滿滿一肚子,不吐不快。昨夜事出突然,他甚至都沒能告訴她,自己究竟是誰,等待會兒見了麵,他第一件要說的就是這事。


    從小到大,這還是他頭一迴生出如此強烈的傾訴欲望。至於為什麽?他不知道,也懶做多想。


    剛行到月洞門,他就同裴氏撞了個滿懷。


    「這都起來啦。」裴氏上下溜了眼,見他還是昨日的裝束,眼中閃過一絲狐疑,旋即又笑道,「早點起來也好,能多吃點東西再上路。從帝京到姑蘇,路可遠著呢。等你吃完,馬車也該準備好了。」


    裴行知心裏咯噔,笑容瞬間僵住。


    糟糕,還有這茬呢


    這迴,他總算知道「自己給自己挖坑」,究竟是什麽滋味了。


    「多謝姑母考慮周到,我呃我」裴行知側眸瞥了眼合歡樹方向,唇角抿直,攥著畫卷的手不自覺握緊。


    「孩子,你怎的了?」裴氏見他臉色不對,少不了擔心,上前拉他。


    她指尖即將觸到畫卷的一刻,裴行知猛地醒神,手一抖,下意識往背後藏。


    倘若沒有昨夜之事,他這會子就該欣然同姑母告辭,歡歡喜喜地坐上迴姑蘇的馬車。可老天爺就是愛這麽捉弄人,這奇遇什麽時候安排不好,偏生要安排在他臨走前?


    夜長夢多,夜長夢多,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這夜熬到最後,到底是長了。


    「多謝姑母關心,侄兒無事。隻是」


    停頓片刻,他沉處一口氣,拱手道:「侄兒昨晚想了一整夜,此番入京,侄兒是代祖母來看望顧老太太,眼下她老人家病情才剛好轉,侄兒若是在這時候離開,或恐讓兩位長輩傷了多年的感情,再三思量,還是決定再多逗留些時日,待老太太康複,再迴姑蘇也不遲。」


    這一會兒要走,一會兒又不走,究竟是怎麽了?裴氏睃著眼,納罕地上下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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