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這麽說的時候,我對這女孩感到了陣陣寒意。


    我想,這也是他內心的感受吧。


    我不知道他的分析是否完全符合實情,是否有出於心中不滿而對她過度揣測。抑或者,他所言的確有根有據,有過之無不及。


    也許他會期待聽到我的意見,他潛意識中期待我為他憤憤不平,站在他那一邊去否定這個女孩,就像當年女孩對他的貶低一樣。人在遭遇了被貶低或攻擊以後想要迴擊,是很自然的。


    雖然那女孩沒有說出口,但男孩依然從她的言行舉止,甚或一個眼神中感受到了她真實的看法。在這一點上,我從不認為愚弄他人的舉動真的聰明。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說的那樣的話。


    然而,我無從判斷。


    我能知道的,就是他此刻的感受,他的感受是真實的。事情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受。


    「可是,我也是人啊!」他加重了語氣,「難道在這一點上,我與她不是平等的嗎?」


    這一句反問,讓我看到了他受損的自尊心。


    情愛退去以後,復盤整個過程,往往會浮現出更多東西。原本因感情的失落而忽略的自尊,慢慢凸顯了出來。


    「她絲毫都不覺得,這種不坦誠近乎欺騙嗎?要不,就是她以為我真的會相信那種敷衍的理由。唉……」


    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不會好受。


    他一點點地表現出來他對於女孩的憤怒情緒。


    「所以,我在一開始就說,這不是戀愛關係。她根本沒有把我當作戀人,我隻是一個被她嫌棄的追求者,這對於我近乎是羞辱。這樣對待我的一個女人,我告訴自己不值得。我慢慢清醒過來了,這個女人不值得我愛,我不能因為她而消沉下去。


    「我開始專注在我的學業和未來的規劃上,比過去更加努力和拚命。隻是偶爾想起她還是難受,想起那些細節,想到她在背後嘲笑我,仍會感到無比羞恥。


    「有時也會想起她對我的溫柔,於是陷入搖擺,是不是我誤會她了?搖擺過後,又覺得自己不自重,羞恥感更甚。


    「我學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更加專注地投入工作,後來事業漸漸有了起色,我的信心增加了許多,心情也漸漸轉好。我還認識了現在的妻子,一切在往好的方向變化。


    「我覺得這事兒應該就此翻篇了。可是不知為何,近來又夢到了她,夢到這件事。


    「唉,真是後遺症,擺脫不了嗎?」


    他沮喪,把頭埋進手掌裏。


    經歷過情感中的喪失體驗的人,例如失戀者,很容易產生類似的糾結。


    為了減輕失去的痛苦,於是牢牢地記住對方的缺點,還有對自己不好的地方,企圖說服自己,他/她不值得我愛,不適合我,來收迴自己付出的情感,甚至當作自己沒有愛過對方,徹底反悔,就當沒發生過這段糟糕的關係,往往在潛意識裏不願意接受當下的局麵,心底存有一種強烈的幻想,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過,自己就不會那麽難過了。


    然而,當自己稍稍平靜一些後,曾經付出的真實情感又會因過度壓抑而流露出來。因為事實如此,你們曾經親密過,擁有過,愛過,可能現在依然在愛,可是你已經失去他/她了。即便感到羞恥,即便很不情願,這也是一個無法自欺的事實。


    有時候,我們就是難以麵對和承受這些可怕的感受,所以暫時將其壓抑、忽略。但它在那裏,一直都在。於是會反覆糾結,一次又一次重新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失去他/她了。


    這涉及我們內心的期望與現實情況之間的差距。每個人都需要時間去慢慢接受和承認現實,這段時間可能會很長,也可能相對短一些,還可能像張先生這樣,看上去很短,實際仍在綿延。這與每個人不同的經歷、應對方式、承受力等有關。


    每一次的疼痛都會更加清醒一點,內心的預期也更加貼近現實一點,這就是一個適應的過程。我們都需要慢慢地適應,幾乎沒有人可以避免喪失帶來的痛感,除非他一輩子都沒有過喪失的經歷,但那種概率是極低的。


    「你看上去很沮喪。」我試圖描述出他的情緒。


    「是啊。有時候,我也想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不要再想起了,可是發現自己又想起的時候,真的很沮喪,我不知道有沒有方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讓它徹底地消失。」


    當來訪者麵臨痛苦,求助於谘詢師的時候,總是希望谘詢師能夠幫他們消除痛苦。


    事實上,谘詢或許可以幫助他們更好地處理自己的痛苦,但通常不是他們所設想的那種方式。


    或許他們會期望有某一種催眠方法,像是一種神奇的魔術,可以一下消除人的記憶或者痛苦。


    過去,在催眠領域,的確有人嚐試過此種方法。但多年後,卻產生了更加不好的結果。那位病人仍舊有症狀,卻難以迴憶起細節,找不到病灶,也難以得到對症的心理治療。


    在我看來,那隻是另一種壓抑的方式,所有試圖短時間內抹除痛苦的方法,本身就是在無視痛苦,否定痛苦。


    那些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都是那樣真真切切地存在著,它構成了我們的時間,成了我們的一部分。它在我們的大腦、身體、思維和記憶等各個部分,無法分割。


    我們常常討厭痛苦,不允許它的存在,試圖追求不痛苦的人生。羨慕那些看上去一直快樂的人,並以痛苦為恥。然而,痛苦的存在是有合理性的。永遠不痛苦,才是不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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