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門。”我躺在沙發上不為所動,陳歌喊了我好幾聲,我才不情願地起來開門。


    是薔薇。


    她隻穿了一件簡單的粗紋毛衣和一條粗紋毛褲,寬大的衣服在她身上顯得鬆鬆垮垮,頭發隨意地盤起,整個人透出一股慵懶的氛圍。


    很時尚。


    “你怎麽知道我們住這?”


    “我就住你們旁邊那一棟,你們前幾天打掃衛生的時候我看見了。”


    “是嗎?”陳歌挑了挑眉,但還是微笑著邀請她進來。“家裏有點亂,別嫌棄。”


    “沒事。”她脫下鞋子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沒打擾到你們吧?”她看向茶幾上擺放的早餐盤。


    “沒有。”陳歌走過去迅速收走了盤子,進了廚房,“你們聊,我去洗碗。”


    “坐吧。”


    我和她坐在沙發上,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她接過去,喝了一口,說:“你們是什麽時候來這裏的?”


    “前幾天。”


    “啊,我還以為……”她沒再說話,用喝水掩飾了過去。


    “那你呢,你是什麽時候來的?”


    “十二年前。”


    “來這裏上學?還是什麽?”


    “從家裏逃出去的。”


    我沒再多問,她自己說起來:“1978年,我15歲,家裏給我安排了一門親事,讓我別上高中,迴家結婚生孩子。那個年代,女人能上小學就已經很不錯了,我家還把我供到了初中,原以為是我的父母開明,沒想到是因為村裏有個神婆說女娃讀書讀多了,身上的氣質不一樣,娶的人家就會多出點錢。”


    “後來呢?”


    “她是個好人,靠著這個方法讓村裏很多女娃擺脫了結婚的命運,都逃了出去。村裏人本想殺了她泄憤,但奈何她確實有點本事,每年祭祀都需要她,漸漸地,從我那輩開始,就沒什麽人信她的話了。”


    “你是怎麽跑到柏林來的?”問出這個問題時,其實我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農村裏長大的人,想要逃出去,還逃到了國外,能是什麽辦法呢?除了那個。


    “偷渡。”她表現得很平靜,陳歌也從廚房出來,坐在我的旁邊,“你是哪裏人?”陳歌問她。


    “江西贛州。”她繼續說,“我被父母幾乎是綁迴來的,當晚我就看到了我的結婚對象,是個癡傻的人,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一見到我就流口水,他媽一邊擦一邊還誇她這個寶貝兒子什麽什麽的,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滿腦子都在想我該怎麽跑出去。”


    “還好,我假裝順從,他們也沒有起疑心,當天晚上,趁著他們都睡著了,我跑了出去,找了一個破廟睡了一晚。第二天被他們發現,在破廟裏,我爸拿著趕牛的鞭子就往我身上抽,邊抽邊罵,說隻有我嫁出去了,我的兩個弟弟才能結婚,我還有個妹妹,過兩年也要安排嫁人了。”


    她說著她的曾經,就像和我們說一個故事一樣,仿佛這一切都不是她所經曆的。


    “我還是跑出去了。我不知道從哪生出來的勇氣,一把推開我爸,咬在我弟弟胳膊上,用頭撞上我媽的肚子,一口氣跑進了林子。再也沒有人找到我了。”她的手指摩挲著杯子上麵的花紋,“我跟著一個大巴車來到了上海,我很幸運,在上海碼頭遇見一艘前往柏林的貨輪,我當時瘦小,鑽進一個木箱子裏,跟著他們就來到了柏林。”


    “當時的柏林還分東柏林和西柏林,1990年,也就是今年,柏林牆被拆,東西才算合並。我當時去的是東柏林,初來乍到,我根本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我住在貧民窟,喝髒水,撿別人吃剩下的飯渣,即使是這樣,我也不想迴去結婚,至少這樣,命運掌握在我自己手裏。”


    “你很勇敢。”


    她笑了,盡管不是很好看,但在柏林這樣陰鬱的天氣裏,就像一束陽光一樣灑在家裏。


    “住在那裏的第三天,我記得很清楚,我被輪奸了。一共有十個人。每個人都在我的身上發泄欲望。剛開始,我以為他們是什麽好人,給我飯吃,還給我水喝,可惜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傻乎乎地跟著他們走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對於一個離開家的未成年少女來說,可能他們那群人是她生命裏為數不多的光,可是偏偏命運弄人,那束光隻是惡魔露出的狡黠。


    “你在想怎麽安慰我嗎?”


    薔薇的話把我拉了迴來,“啊,是。”


    “不用想的,都過去了,我沒有那麽脆弱,要是真的不堪一擊,我早就結束自己了。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死,要是死了,就白逃出來了,我得活,活著,是一切希望的來源。”


    “我又從貧民窟跑了出去,萬幸,我沒有懷孕。我遇見了一個老修女,跟著她學習德語。80年,她突然問起我的生日,我第一次知道有生日這個概念,她向我解釋什麽是生日,在他們的眼裏,生日是美好的,是應該去慶祝、祝福的。我這才後知後覺,我那兩個弟弟每年都有一天可以吃到一條清蒸魚,原來這就是過生日。我和妹妹沒有生日,在學校裏我也是埋頭學習,與人也不怎麽交流,所以為什麽呢?我當時在想,為什麽我不能有生日呢?”


    “1978年10月25號,我把這一天當作我的生日。”


    “是你被……”我隱約猜到了一些。


    “對,是我被輪奸的日子。這一天,才是新生。是我新生活的開始。”


    “生日快樂。”陳歌說,我抬頭看了一眼日曆,今天剛好是10月25號,“生日快樂。”


    “謝謝。”


    “今天別走了,留下來吃飯,嚐嚐我的手藝。”陳歌的語氣都變得溫柔了許多,在聽了薔薇的故事後,我們兩個明顯的有些不知所措,想做些什麽來彌補她。不為別的,就為了我們是男人,而她的傷害,一半以上都來自男人,還有一半來自封建的父權社會。


    “不問問我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嗎?”她笑起來,自問自答:“本來想叫我淩霄,因為淩霄是低賤的花,但後來奶奶說薔薇好養活,澆點水就能自己活了,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薔薇,張薔薇。”


    “有德國名嗎?”


    “有。老修女本來給我取名叫schwarz,但後來我給改成了neumann。”


    “什麽意思?”陳歌偏過頭在我耳邊小聲問。


    “schwarz,施瓦茨,意思是黑頭發的人,她本來想根據你的外貌給你取名字,但是你改成了neumann,諾依曼,意為新來的人,但我想你更傾向於把它翻譯成新生者。名字和生日都很好。”


    “沒錯。”


    “那就更應該留下吃飯了,為了新生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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