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批兵員是在舊曆春節前到達所在戰鬥值班部隊的,那是公曆的元月份,軍齡卻從這年的四月算起。在到達部隊的當天夜裏,我和我們公社的一個同鄉分在了三營八連,他是我姥姥村裏的,按親緣與我同輩得叫我哥。抵達的這天夜裏很黑,除了繁星點點的燈火,就是黑黝黝的山岡。連隊駐紮在一個山頭上,聽說是我們這支防空部隊最前沿的一個連隊。山前過去是一片連綿起浮的群山,那時踞守在這個山頭上更是寂寥。我入伍的時候,山下已是一座即將建成的當時全國最大規模的化纖廠,主要由法國專家在援建,於是我們這些農村孩子們第一次見到了藍眼睛棕頭發的外國人,覺得很稀奇,有關他們工作和生活的情況,更是讓我深感新鮮!這樣,我們這支部隊不僅擔負著保衛“鞍鋼”的戰鬥值班任務,還要負責“遼化”的空中防務,有時由團部協調非戰鬥兵員一起進入到化纖廠區“助廠勞動”。但是,因有外國人聚集,防“特”(間諜特務)要求萬分嚴密,軍營內任何人不得擅自外出,要想隨便到山下去幾乎是不可能的。隻有在星期天輪休的時候,由副班長以上幹部帶隊並三人以上結伴,才可以出外遊玩和購物。我們平時寄發信件等,都由連隊的文書一天一趟給予代辦。這樣,入伍後的整個生活很是規矩和無聊,一個連隊一百二十多人像一隻隻飛不起來的企鵝,孤零零的蹲在“荒島”上,翹首山外的世界……

    開始新兵訓練是在營房前的一個操場上,以連隊為單位集訓,並不像陸軍那樣以師團為集訓點,之後才將兵員分到各個連隊。其實,在我們還沒有離家前,我們部隊就已經將我們分到各個連隊了,本人來到部隊後並沒有尋找關係的餘地。我所在的八連新兵分成了三個新兵班,分別有三個班長負責帶訓,營房前的操場便是監證我們能否變成合格軍人的成長地。按照部隊嚴格的《內務條例》和《訓練條例》要求,每一個動作、每一件用品和每一項事宜都有新兵班長耐心地教我們,反複地進行單兵練習,直至合格為止。記得開始練習最多的就是疊被子,各人拿自己的被子反複地疊,要疊成四方四角,麵平齊整,棱角分明,就像用刀切出來的豆腐塊。這可不是一件易事,平時在家裏有誰跟一床被子叫過勁呀?新發的被子鼓囊囊的,怎麽壓它也不可能像板子撐出來的那樣平整啊!到了夜裏,還不準像在家裏一樣光條條地睡覺,都得穿著內衣內褲,不習慣的硬是睡不著啊!吃的大都是東北的高粱米,很少能吃上幾頓大饅頭,當時全國所有部隊的夥食都是跟所在地區統一,體現的是“軍民一致”,雖不可口卻比家裏吃得好多啦!東北的疏菜原來更是稀缺,我們來到的那個冬天,一天三頓(星期天是兩頓飯)吃的全是地窖裏儲藏的青幫子白菜,還是連隊自個生產的呢。到來年咱才知道,連隊有幾個戰士是專門養豬種菜的,從事著後勤保障,以節約連隊經費。最終,在進行的新兵訓練中,咱自覺並沒有成長為一個合格的軍人,因為直至複員時咱也不會走出標準的正步啊!

    事情的起因緣於咱的一首詩。當時帶訓咱的班長姓昌,是個浙江兵,在炮排任七班長,能寫一手好字,會畫黑板報插圖,在業餘時間他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個筆記本,要求我們堅持每天寫日記什麽的,咱可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本子!在那個筆記本的裏麵有幾張插圖,其中有一張是昆明的一個什麽湖,景很美,咱就在那個插圖的背麵寫了一首“七絕”詩。那時候,受毛主席詩詞集的影響,全國都興寫“七絕”啦、“念奴嬌”啦之類的詩詞文體,咱也十分地愛好。沒想到,就是這麽一件小事,竟引起昌班長的欣賞,一張插圖就能引發出一首詩來,他覺得十分了不起,就對大胖子連長(很抱歉我記不得姓什麽了)作了匯報。有一天,我們剛剛開始學走正步,大胖子連長就到我們新兵班來,問我讀過幾年書,入伍前在家裏幹什麽,還專門要了我的筆記本看,就看了咱寫的那首詩,他說:不錯!有些文化功底……就客氣地走了。不一會兒,昌班長迴來把我叫到一邊,笑嘻嘻地對我說:恭喜你!明天你不用參加新兵訓練啦,連長挑選你到雷達班,這是我們連隊最好的崗位了,曬不著累不著,不像我們炮班……說著,他又歎了一聲:哎——本來我想把你要到我們班的,連長點的“將”,我也不好再說什麽了。似乎他心底裏在埋怨自己在連長麵前多嘴,看樣子挺後悔的。第二天,雷達班的班長和一班人來到新兵班,一起把我的東西搬了過去,這樣咱沒學過正步走,就提前進入到作戰班排了。

    和我一同提前來到雷達班的,還有鄰公社的一位同鄉,姓高,人很小巧,倒是適合在雷達車內工作。當時,他是二號手,我是一號手,還有個發電機手,他的個子最高,被稱為四號手,三號手本應坐在我們兩個一、二號手的後麵,負責上傳下達命令的,由我們的班長兼任。這樣我們班就隻有四個人,班長叫劉希堯,記得跟當時的國家教育部長有過一字之差的。我們在訓練中,始終置在班長的監督教導之下,偷不得一點點懶。說實在,空軍高射炮部隊,是以連隊為一個整體活力點的,這個點能不能及早發現敵機,做好戰鬥瞄準準備,關鍵是我們連隊的這一台雷達車,在車內又關鍵是我這個一號手,怎樣準確聽從命令,怎樣快速捕捉小顯示屏上出現的“亮點”,怎樣穩穩地手動跟蹤“亮點”不使敵機溜掉,是非常難的訓練,這大概就是我倆被提前選拔到雷達班的主要原因吧。到達雷達班後,劉班長就帶領我們進行了緊張的訓練,一坐進雷達車就是四五個小時,還經常進行夜間訓練。其實夜間訓練純屬忽悠我們加班,因為隻要我們坐進雷達車裏就隻能拉下窗簾來,無論白天還是夜裏都看不到車外的亮光。加班是我們班長的積極作為,後來知道他已被上報團裏準備“提幹”,所以他就拉著我們拚命地表現,經常在訓練中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打起盹來,劉班長猛睜開眼,卻訓起我們來,弄得我們心中有氣,又不敢發泄出來,隻有強打精神緊盯著熒光屏搜索下去。這年四月,我們雷達儀器排由排長親自帶隊,開進到大連甘井子海邊靶場進行實戰集訓。這裏,天天有空軍的戰鬥機從靶場上空飛來飛去,訓練起來有的放矢,捕捉和跟蹤目標也是輕車熟路。沒想到的是,經過六個月的艱苦訓練,在這年十月份的東北靶場地對空實彈射擊中,我們班以炮瞄雷達直接帶動火炮的實彈射擊項目,獲得了全國空軍破記錄的戰績:上下左右誤差為零。這在空軍實彈演習射擊的曆史上從未有過啊!射擊結束後,我們班榮立了集體三等功,年後不久劉班長被破格提拔為雷達儀器排的排長。

    我十分感謝我們的班長,雖然在訓練中對我們要求極嚴,但和我在大半年的親密生活中看到我好學愛寫,追求上進,擔心耽誤了我的發展前程,他在第二年新兵入伍後死纏硬磨大胖子連長,硬是要來了一個新兵。為此,大胖子連長很是不理解,說我們劉班長剛剛培養出了兩個出色的號手,幹麽非要新兵呀?劉班長也不肯跟連長明說,就以缺個三號手為由硬是要來了。這個新兵姓朱,一到雷達班,劉班長就叫他接替我從事一號手的訓練,弄得小高戰友莫名其妙摸不清緣由。私底下,劉班長跟我交底,要我好好訓練接替我的新兵,隻要他成了手就可以隨時放我走。如果沒有能夠馬上頂替我的人,就是政委親自要來,連長也決不會放你走啊!因為我們連每年的戰備任務和實彈射擊比賽太重要太關鍵了……

    不到年底,全部新兵的集訓還沒有結束,戰爭的恐怖氣氛便籠罩在南疆上空。在北部邊陲,蘇聯也發出了戰爭威脅。一時間,一些家在農村的幹部家屬拖兒帶女紛紛趕來部隊,與長年離多聚少的丈夫緊張團聚。隨著部隊家屬的慌張到來,團黨委連夜開會,團長政委親自出席連以上幹部大會,宣布全部來隊家屬必須在八小時內送離部隊,否則軍紀處分。在這短短的八小時裏,家屬院一片啼哭之聲,有幾個山西籍的家屬剛到火車站就被自己的丈夫送上了火車,弄得孩子們驚恐不已。經過緊張的戰爭準備,在一個漆黑的小雪之夜,我們全團部隊向齊齊哈爾開進……至今讓我不能忘記的,有兩件事:一是血性戰士的純正行為,在戰爭到來時,人人的心理都揣著一個怕字,可是沒有誰說出來。在大家的意識裏,反正怕也是個死,倒不如視死如歸,在部隊首長麵前好好表現自己,爭取立功授獎。於是,就有一批老兵帶頭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鮮血寫下血書。跟著,各排各班都紛紛效仿,個個爭先恐後,人人血液沸騰,有的戰士咬得血跡模糊,看上去搞成了兩隻血手,全連的血戰書很快貼遍連部。二是做好戰死的後方準備,開進前每一名幹部戰士都準備下一個大提包,把要寄迴家的所有東西全鎖在裏麵,當然包括書信和遺書,外掛一把小鐵鎖,提包一側縫著把掌大的一塊白布,上麵寫著自己家鄉的地址和親人的姓名。在縫這塊小白布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人悄悄摸著眼淚……開進的路途上,專列像一頭猛獅,到哪站都有水有給養,晝夜不停的前進,前進!夜裏,我不時聽到睡在我腳下的幾個剛剛入伍的浙江籍小戰士,就像是在夢中竊竊私語:啊呀娘哎,送我們到哪去?像小朱他們這批兵員,這時連怎麽打槍都沒來得及教練過呀,就隨部隊上了戰場。而我姥姥村裏的那位老鄉,卻因健康問題被留在營地看守那些準備寄迴家裏的提包……

    部隊到達齊齊哈爾火車站已是夜間十一點多,上級給我們團下達的作戰命令是拂曉前必須做好一切戰鬥準備。漆黑的夜裏,我們已經分不清東西南北,在先頭部隊的引導下又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機動開進,終於到達了預定的作戰陣地。於是,所有部隊緊張有序地做好了戰鬥準備,這時候咱才真正感受到什麽是冰天雪地,寒酷隆冬。然後,我們就地支撐起棉帳蓬,生起大火爐,就在我剛躺下入睡的時候,第二班陣地崗哨就輪上咱了,背著一支大槍巡邏在陌生的前沿陣地,誰說一點不怕那是騙人的。等早晨爬出帳蓬四下一看,媽呀!一眼望出去,別說村落,連一棵小樹也尋不到啊!軍用機場跑道邊上,隻有一個個像土穀堆一樣隱蔽著的“機窩”,而這個機場距離中蘇邊境僅有二十幾公裏,據說軍委給我們下達的作戰命令是:死守機場!

    南疆的戰事打得再烈,我們北麵也隻是高度緊張而已,蘇聯並沒有像開始揚言威脅的那樣,相反卻是“坐視不理”,部隊上下都是暗暗舒了一口氣。因為處在一級戰備狀態,在冰天雪地中部隊都是住在棉帳蓬裏,每一個帳蓬裏都生著一個大火爐,煮水餃極為方便,連長組織炊事班幾乎天天發放餃子餡,咱就是在這時學會這個小手藝兒的。因為是在前沿火線上,平時訓練抓得也不像在後方時那樣緊張,隻是所有的幹部戰士都圍攏在陣地周圍,日複一日,覺得很寂寞,很想家,有不少戰士想念親人掉了淚,加上很長一段時間不準給家裏和親友寫信,就都找不著精神的落腳點,指導員就一天又一天的組織班排進行政治學習和談心活動。部隊裏的談心活動是一種非常有效的交流形式,定期談心,彼此交流,相互溝通,增強互信,尤其是上下級之間以平等的身份開誠布公地進行談心,是部隊裏的一大政治優勢,可惜在地方上不受重視,因而處處上演著勾心鬥角的利益鬧劇。大家談著談著,就都扯到家鄉親人的身上了,說著自己家裏的情況,想念著家裏的人,不免暗然神傷。因我好學,難得有這麽寂寞的空閑,咱就把心思都用在了書籍上,沒像別的戰友那樣覺得想家。每逢節假日,看到有的戰友想家哭得吃不下飯,咱就在心裏覺得可笑。可是,這時候咱不知道家裏人卻是寢不安眠,食不甘味,奶奶和母親每天都要站在村口上,不是盼著來信,就是向人打探消息,就連我未來的嶽母也都是五天趕一個公社大集,找我的母親了解我近來的情況。越是在這個時候,部隊越是控製得嚴密,越是沒有任何消息,全家人就越是擔驚受怕……探家結婚時聽我母親說,一向以共產黨員自居的奶奶也念叨起姥姥的話:人當了兵,鐵打了釘!——戰士卻是像一棵釘子一樣釘在了戰場上!到了春天,邊陲的氣溫開始迴暖,我們指導員把連部一台14英寸的電視機搬到帳蓬前,那時唯一收看到的是齊齊哈爾電視台,看著看著熒屏上竟然打出了“影片暫時未到”的字樣,大家就耐心地等著。在白天的間歇,有的戰士開始挖荒原裏的野鼠拴著玩兒,也有的借著掘老鼠洞要求開荒種地……邊陲的天空晴朗無雲,大地空曠無邊,視線所及隻有一群一群的小鳥自由地打著口哨響過低空。經常輪到咱在陣地上站崗時,就會躲到炮後悄悄地靜候著,看一些小鳥落到炮筒上嘰嘰喳喳地叫,想它們會不會飛進黑黑的炮口裏去,也想什麽時候能像小鳥一樣自由地飛來飛去,頭腦裏便是一片詩情畫意浪漫情懷……

    部隊在北疆駐紮十個月,便勝利地撤迴連隊。這年因參加火線守邊,我們這支部隊就沒有參加大連靶場的實彈射擊比賽。正如我們劉班長給我謀劃的那樣,不久營教導員專程來考察我,要我到營部去代理書記,因雷達班已有新號手頂替,我們連長比較痛快地答應了營首長的要求。到這時候,連長方才明白了我們劉班長原來的用心,就要我真誠感謝我們班長,當時咱想:真心地感謝呀!可是咱一沒權二沒錢,隻有記在心裏吧。沒成想,咱還真的幫了他一個大忙,卻讓他醍醐灌頂……

    在營部,隻有我們六個人:營長姓暢,是從我們獨立師參謀處下放來的,聽說他的家庭是“高幹”,父母都是長征過來的;營教導員姓徐,是由本營七連指導員提拔起來的,他在入伍前已婚來到部隊的,有一個大女兒在他任七連指導員時,率領連隊代表我師參加全國的實彈射擊比賽,因在農村老家搶救不及時病死了;再就是副營長和副教導員,一個參謀和我。營部另有一個獨立的指揮排,其中有和我同時入伍的幾個山東老鄉。我代理營部書記,他們都很高興,這意味著咱在同批次的老鄉中有可能第一個將被“提幹”了。然而,提幹報告由團裏打到師裏,大概是在這年的年底,軍委下達了“禁止從戰士中直接提拔部隊幹部”的命令,我所擔任的職務後來就由正排職位改為營部文書。從此,咱雖編製在三營部,卻開始了“上躥下跳”的軍旅生涯。先是團政治處成立了一個新聞報道組,咱在公社上的半年曆練就排上了用場。接著,師政治部調我采寫一個大事件,去寫成了一篇報告文學,之後又迴到了團政治處。第四年,沈陽軍區空軍文化部在我們師部舉辦一個“高級文學創作班”,咱又被選進這個高級班參加學習,結束後就又返迴團政治處。第五年,我們營被調往“沈空”軍區大院參加戰備施工,按人員編製我又迴到三營部,跟暢營長和徐教導員住在一起,就在軍區有幸遇上了曾到我們團陪同采訪過的軍區政治部宣傳科王科長,人家是新聞寫作的高手,投出的稿子不說百發百中,那也是彈不虛發。當時,他看我在施工營部很輕鬆,就經常通過我們營長和教導員帶我陪同下鄉,沒事時我也常到他們科室“上班”,咱就跟人家學到了不少東西,也長了許多的見識。但不管咱怎樣努力,與人家相比咱都是變不了的“醜小鴨”(農村孩子),尷尬中常讓我想起的是這樣一句詩:即使你是一棵參天大樹,長啊長啊也長不過峰頭的小草!畢竟,咱不是什麽大樹,頂多也隻是一棵小苗,怎麽能不讓咱聯想悔恨成長時的恍惚時光!到了這時候,咱真的就像在邊陲上想象過的一隻小鳥一樣,可以自由地飛來飛去,有時乘火車往返於沈陽(軍區)、遼陽(營地)、鞍山(師部)之間,一天多達兩個來迴……讓咱最自由最值得記述的,還是飛翔在南疆炮火紛飛的戰場上……

    當服役到第五年的年底,我們團被軍區確定為南疆輪戰部隊,即將參入中越邊境空中保衛戰。在部隊赴戰前,正是中國舊曆的春節,我被批準迴家探親,這是咱參軍後在家裏過的第一個春節,也是咱結婚後的第一次探親。說到結婚,還是有過一段小秘密的。那是咱到團政治處新聞報道組工作一年後,有一次和組織股的王幹事一起散步,邊散步邊說起各自家裏鬧心的家務事,王幹事就了解到咱的全部家庭情況,尤其是我奶奶和爺爺艱難撫養我的述說深深地打動了他,兩位老人執意要我臨行定親才允許我參軍的心情更是讓他感動,他便認真地問我:你想不想迴去結婚?我說:父親幾乎來信就提這件事,說我奶奶爺爺催得很急,大概兩位老人是擔心抱不上曾孫子吧!王幹事真誠地接上說:戰士的結婚介紹信由我管著,因你的關係在三營部,可以跟你的教導員請示一下,他要是同意叫他給我打一個電話,我就可以給你開出來了。不過,你們的服役期是四年,服役期滿才可以批準結婚的。你家有這麽個特殊情況,隻要你不把迴家結婚的事告訴任何人,就行!——我知道,王幹事是怕咱說出去在部隊影響不好,咱就當場對他做了人格保證。我們徐教導員參軍前就結了婚的,他更深知農村家庭的複雜情況,就很痛快地給王幹事打過去一個電話,這樣我就迅速地踏上了迴家探親的路途。當時家裏根本沒做任何準備,咱來迴十五天匆忙地完成了人生大事,在婚後第六日又趕緊返迴了部隊。後來,和我一直睡在一個宿舍裏的暢營長,聽到我把媳婦喊作“家屬”,就認真地再三糾正道:小鍾,你還搞文字!結婚前是女朋友,頂多稱“對象”,哪有沒正式結婚喊作“家屬”的?再三挨過他的批正之後,我才不得不對他實說:她就是個“家屬”!對不起,暢營長,我們已經結過婚啦!他忽地板起麵孔嚴肅起來:你是不是在入伍前偷偷結的婚?我趕緊解釋說:不是!我結婚徐教導員知道,是他批準的。隻是……隻是瞞著沒告訴你!是組織股不讓我告訴任何人的,怕影響不好!不信你問問我所有老鄉,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我迴家結婚啦!暢營長這才鬆弛下來,不滿地說:小鍾,你瞞誰也不該瞞我呀!我是營長,我倆睡在一個宿舍,你一生這麽大的事……我、我、怎麽、總得送你一份結婚禮物吧!我急忙說:謝過營長!我、我已經結過啦!哈哈哈……我不由地笑起來,他也跟著樂了!

    到了家裏才知道,這時我奶奶和母親的家庭矛盾已經白熱化了,我愛人夾在中間就成了兩人的“統戰對象”,弄得我媳婦左也不好右也不是,雖說過了婆門,但除了節日迴來以外,平日基本上還是往娘家跑,實際上奶奶爺爺一把年紀仍然在獨撐家境。尤其是在這一年,農村普遍地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說白了也就是土地承包到戶。一夜之間,急風暴雨一般,年初不僅土地分田到戶了,連生產隊裏的牛騾馬、車鞭筐槽鍋、杈耙掃帚揚場鍁……凡是生產隊集體的東西統統被叫行,一件一件都拍賣到了“聯戶小組”。這時的聯戶小組具有很鮮明的家族特點,大都是同一家門、同一家族的人合夥買下來了,還得合夥協調著輪流使用。比如我們生產隊上的一台小麥打場機,就有我們家族中23個人口聯合買下的,當時一家一戶根本買不起,當時人們不解的嘲諷是“人民公社三十年,一包退到解放前”。在這種以一家一戶為土地耕作單位的大變革中,奶奶和爺爺顯然是弱勢群體,他們原在生產隊集體勞作的優勢一下子就失去了,繼之是獨立的耕種、獨立的勞作、獨立的收獲,更無法享受原生產隊軍屬家庭“平均糧”以上的優扶待遇。在這樣的土地耕種關係中,窮怕了的奶奶和母親,圍繞著勞作與收獲,自然生發出了層出不盡的家庭爭議和糾葛。什麽奶奶說放在母親家中晾曬的小麥,過了一夜每袋子都少了一瓢;什麽母親罵我奶奶挑撥我媳婦與她的婆媳關係;還有什麽爺爺奶奶幹得少收獲多、母親家的莊稼澆水重我們家的澆得輕有些地方剛濕地皮等等。聽奶奶有一大堆的情理,聽母親也有一肚子的苦衷,這可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了!這次春節迴家咱過得並不輕鬆,思前想後決意在部隊輪戰結束後還是複員吧,奶奶和爺爺畢竟老了,他們太需要我迴來撐起家業啦!再說,我要是繼續留在部隊,我媳婦怎麽會把我們家真正當成個家呀?關於自己的前程可以去爭去創吧,而兩位老人的安康生活卻是不容忽視、推遲和挽迴的啊!——咱後來設想,如果沒有這次探親,如果不是實行了“大包幹”,如果母親與奶奶別鬧得不可開交,如果媳婦能和奶奶一起下地耕作,想必咱是另一番人生經曆與體味,大概不會有以後機會的拒絕與放棄、逃避與奔跑……

    元宵節之前,我就火速地趕迴部隊。經過充分的戰前動員和準備,全團官兵奉命奔赴南疆。這次因為是全團出擊,我沒有按編製迴歸三營部,繼續留在團政治處從事戰地宣傳和對上的新聞報道工作,比較火線上的兵員咱安全得多舒服得多自由得多。但是,南方的天氣詭異多變,讓北方人很不適應。三月初,部隊到達預定的作戰區域後,我們團機關駐紮在廣西寧明縣城西南的一處中學,不知什麽原因這處中學一直閑置著,沒有師生在校上課,整個學校空蕩荒涼。團機關人員到達的時候,正逢陰雨連綿的天氣,竟然一連二十六天沒有出過太陽,戰友們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鬼天氣,到達後把一路上的塵衣汗衫趕緊洗過了,哪料想涼在室內非但陰幹不了,反而長出了黴毛,又按在水裏透洗,擰幹了再涼起來,以至反複了數遍,搞得人人身上沒件幹燥的衣服穿。好不容易太陽出來了,就又烤得夠戧,悶熱,氣短,汗流浹背,衝一次涼澡不過五分鍾又汗流如注。除了早晨能吃下飯去外,中午和晚上熱得沒丁點食欲,夜裏不熬過12點誰也睡不下,大家都在燥動不安中盯緊著邊境上空,一有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飛機轟鳴聲,就都竄出屋來向天空了望,看是不是在空中接上火啦……

    當時的越戰敵機很狡猾,它起飛後先是沿著邊境巡邏,像是平時訓練一樣頻起頻落,一天二十四小時飛個不停,等待我軍稍許疲憊鬆懈的時候,突然掉頭侵入我國領空,打一個急旋就又飛出國境線,叫我們的空軍高炮打不著,迎戰飛機來不及,又倉慌離境了。後來,敵軍又轉變戰術,沿著國境線橫向飛行,一會兒瞬時飛越我國領空,一會兒仍飛行在彼國境內,似乎是在和我國空軍玩“抓迷藏”,以此侵犯侮辱我國軍隊和國家尊嚴。為此,我國外交部多次書麵照會和提出強烈抗議,急得當時的空軍司令員張廷發幾次親臨前線,視察和部署作戰。據傳,張司令發下話來:真將敵機擊落在我國境內,他將親臨前線重獎有功將士!然而,具有對美作戰經驗的越戰敵機,出於對我國“對越自衛還擊作戰”的仇恨和敵視,以侵犯為目的,以騷擾為手段,以國際輿論為視聽,肆意挑釁軍事衝突以求造成國際影響,這是我們輪戰部隊高度把握的關鍵和要害。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麽說,輪戰部隊不僅僅打的是軍事仗,更重要的是政治仗、民族氣節仗和國際信譽仗!我們既不能在敵機還沒有侵犯我國領空的時候發起攻擊,也不可以在敵機侵犯領空的時候把它擊落在國境之外,以免授予對方誣蔑“入侵”的口實。這是所有參加輪戰部隊的難點和苦衷,所以部隊就不免要消耗更多的體力和精力!整個火線上,我們團的部隊都布置在寧明縣以南、友誼關以東至峙浪一帶,站在山頭舉起高倍望遠鏡,可以清楚地看到當時越南諒山城的慘狀。實在的情況是,整個作戰部隊是在火線上“上刺刀”,拿我們孫團長的話說:隻要敵機敢朝我方飛來,就把炮彈“刺”上去,讓它帶著“刺刀”掉到我們這邊來,哈哈哈就是勝利!可惜這位直率豪爽的團長,在所屬航空軍三十九歲年輕軍長的實戰視察中,隻因像我們雷達班四號手那樣的一名戰士,臨陣慌張手足失錯竟然連發電機也沒能及時啟動起來,致使被視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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