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是誰最先發明的呢?隨著日常生活的極端貧困乃至死亡的降臨,在中華大地上曾卷起一場曠日持久的幽默風潮,這就是“憶苦思甜”!對於我們這一代人,我們曾經喊得最多的甜美記憶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喝著甜水長大的!”大概也就是在這樣廣闊的輿論背景下,經過了六十年代初期的“三年生活困難”後,“憶苦思甜”的政治心理療程便開始了!我能記起的清晰的憶苦思甜活動,是在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的時候,那時父親還是村裏未被打倒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在父親後來和伯父一起躲逃出去後,被列為重點批鬥對象中的“李氏三兄弟”中的李文書,是當時我們村裏張羅“憶苦飯”的總幹將。我曾跟隨奶奶多次參加“憶苦思甜大會”,具有滑稽諷刺意味的是,“憶苦人”在憶苦思甜中訴說著過去與現在的時候,就時常把時序和內容搞顛倒了。後來的“貧協代表”“二狠家”,就是我們村在憶苦大會上訴苦次數最多的幾個老“長工”之一。他不識字,自然就沒有什麽文化,仗著當時家裏出了個令人驕傲的“高材生”,說起話來就有一些“牛哄哄的”。在憶苦大會上,他開始時總還能把握住“政治調門”,說現在怎麽怎麽好,都是共產黨、毛主席領導的好啊,讓我們窮人翻身得解放,才有如今的好日子……可是,隻要一訴說起以前他給地主“扛長工”,本質意思就全顛個了!他總是懷念著訴說道:到了農活兒大忙季節,地主老財家對我們的那個好啊,早晨麵條,中午包子,晚上還有這個小燒酒,豁著肚皮開著我們吃啊!我曾經一口氣吞掉地主老財家的十二個肉餡的大包子,那個好吃、那個飽啊!現如今,已有多少年沒有聞到(別說是吃)那麽好呆的大包子啦!你們現在的這些個年青人啊,就沒趕上那麽享福的時候啊!這時,會場上就有不少的人在暗地裏嗤嗤嗤地偷笑,李文書用腳踢踢他,暗暗緊張地提示道:你說反了,說反啦!“二狠家”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仍然激昂地訴說著:是反了,是反了!我知道是反了!怎麽能不反呢?看看我們現在家家戶戶吃得都是什麽?像今天這“憶苦飯”,就是好吃的啊!說真格的,誰在家裏撈著吃上這樣的“憶苦飯”吧?啊——所以,他敞開大粗嗓門吆喝道:如今這新社會就應該多吃吃這“憶苦飯”,大夥多吃吃這“憶苦飯”有好處啊!尤其是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就讓孩子們多吃一點,多吃一點……全會場上的“憶苦人”就都笑響了!那時,做這“憶苦飯”用的全是村集體的食料,婆娘們在用料時想的是:反正是村集體裏的食物,什麽“憶苦”不“憶苦”?吃進嘴裏才是甜!所以都在嘴上喊著“憶苦”,心底裏卻都特別地大氣,有什麽食物可做就做什麽,狠命把好吃的食物都做了!當“憶苦飯”蒸出來了,全村人冒著熱氣都在搶著吃呢,其實也就是在熱氣蒸騰中做作“革命樣子”,借“政治樂嗬”的正當性和先鋒性,集體鬧哄著改善一次生活打打牙祭而已!——這大概是參加憶苦的人們都心照不宣的吧?底層民眾中蘊藏著一股奇特的文化力量,這就是當普通百姓能有一點微賤的利益可以共享的時候,大家都心有靈犀,同心協力,樂此不疲!曾多次,我奶奶和爺爺自己不舍得吃分到的“憶苦飯”,偷偷拿迴家來分給我和大弟京勇吃哩!記得那“憶苦飯”有喬麥皮的,也有白菜渣的,春天裏還吃過槐樹花的,不過那槐花中放有不少的地瓜黑麵……父親被一下子打倒後,造反派們更是經常地召開“憶苦思甜大會”,隻是與批鬥大會混雜摻和在一起,分不清是在“憶苦思甜”呢還是在“階級鬥爭”?往往是“憶苦人”既在批鬥著我的父親和伯父以及後來的“李氏三兄弟”,又在大訴建國後這一段時期裏人民的苦難!上麵曾經敘述到的“三野”的母親,也受“野氏三姐妹”造反革命的精神影響,好在“憶苦思甜”大會上“痛說苦難家史”。她曾經養過一個出氣的兒子,在十五六歲時上大沽河裏洗澡不幸淹死了。據後來的大人們說,淹死她寶貝兒子的那灣水還不到腳腕深呢!言中暗藏之意,是她家命該斷子絕孫哩!——在農村,這又是一股不能抗拒的傳統文化。再毒的仇恨,不能提及人家“絕戶”(即沒有兒子)。再火氣的時候,不可以詛咒人家斷子絕孫。即是在文革鬥爭中,我們西埠的人惡毒地提起她們家淹死兒子了,也都是這樣地說:“嘿!不過是腳脖深的水吧,怎麽就偏偏把她的兒子一口水給嗆死了呢?就那麽巧那麽巧啊!”如此發泄仇恨而已……在痛失愛子的許多年以後,“三野”的母親傷心不已,走上大街也覺矮人三分,就老是懷念著死去的可愛的兒子,不斷愧悔兒子活著時受的苦,遭的罪,埋怨老漢子(丈夫)活得窩囊沒本事,讓兒子來到這個世上沒享一點福啊!在這樣的心境下,她一上台“憶苦思甜”,就是數叨她兒子活著時受的苦,遭的罪,就是在訴共產黨時期的苦難和痛苦,而且痛哭流涕,泣不成聲,厲害時把胸前的大襟褂都擦濕了一大片,就有無數的聽眾免不了跟著抹淚,最悲情處差不多整個“憶苦思甜”會場上是哭聲一片,淚水飛濺,似乎誰如果不抹淚就是沒有懷著“深厚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每逢這時刻,“野氏三姐妹”中的不一定哪一位,就會悲憤地站起來,領著全場滿臉悲情的革命群眾振臂高唿:“打倒萬惡的舊社會!”、“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喝水不忘掘井人,毛主席是我們的大救星!”、“沿著毛主席製定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奮勇前進!前進!!前進進!!!”一片高唿過後,整個會場上的傷心痛哭之聲也就嘎然而止,所有參加“憶苦思甜”的群眾都由悲傷轉成了憤怒,紛紛把鬥爭的矛頭對準了本村的批鬥對象……“憶苦思甜”風潮的一次次激蕩,讓眾多的“憶苦人”漸漸地覺悟了,意識到可不敢張著個臭嘴不分舊社會、新社會胡亂哭訴下去了,再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哭訴下去,咱們就要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啦!他們也逐漸認識到,不能僅把苦難推給像我父親這樣的農村“小走資派”來承擔政治責任,全國那麽大,光是些“小走資派”顯然也是說不過去啊!於是批著批著向上扯到了劉少奇和鄧小平搞的“三自一包”和“修正主義路線”——具有曆史實證意義的是,到了八十年代初,恰恰是這打倒批臭了的“三自一包”,從根本上拯救了近十億中國農民!——如此這般,我父親之類的小人物在當時也隻是最基層的“走狗”和“幹將”了,像當時的孩子們吃菜咽糠“一肚綠”和“三年生活困難時期”餓死的二十多條人命,在村裏人看來就是父親在本村執行“修正主義路線”的惡果啦!隨著“憶苦思甜”和批鬥大會的不斷深入,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卻越來越讓更多覺悟的群眾在私下裏迴過味來,於是在運動中沉默的人越來越多,保持中立的人(當時被稱為“逍遙派”)更是越來越多,隨之分化成派係之間的政治鬥爭!中國普通老百姓之間的政見鬥爭更是熱火朝天,熱鬧非常,那曾經的恩怨情仇、世態炎涼、家長裏短、親戚朋友、舉手投足及日常生活都要進行全麵的階級分析,動不動就上綱上線,以革命與反革命的階限區分敵我、紅黑、內外,平民中的一切都被無限地“階級化”了,而各派別之間鬥爭的顯著特點,還都是打著最最革命的政治旗幟,戰鬥在統一的毛主席的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體係裏,進行著要不你死就是我活的殊死的政治革命。所以,這個時期的政治鬥爭意識,是中國有史以來在平民階層中進行得最深入、最全麵、最徹底、最壯烈的自身革命!

    憶苦思甜風潮給當時社會帶來的積極作用是,用政治手段統一了人們的思想意識,在精神領域劃分和強化了新舊社會“兩重天”的時代理念,讓生活上極度貧窮的底層民眾堅挺起生活的信念和勇氣,在非正常的政治時代凝聚和提升了社會的超常合力和價值,創造了無數可點可圈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時代業績和事跡。就拿我們公社來說吧,因了大沽河東北、西南走向的緣故,地域的整體形狀是沿著大河西岸“一溜長條”,地理上的特點是一個村莊緊挨著一個村莊坐落在河畔上,初到的外地人大都分不清楚哪個村是哪個村,曆代的當地人都說:“鍋灶支在大河邊,灶西便是‘拔靴地’。”“拔靴”這個詞的形象意思是,每走幾步路,窪澇道上的粘土就把腳底墊高了,隻有用力碾轉著腳板走起來,才能把腳下厚厚的粘土擠上來,像是一隻隻“高靴”一樣,故而得其名。關於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窪澇地”,在我的記憶裏是“春天白茫茫(鹽堿),夏天水汪汪(窪澇),秋天枯黃黃(莊稼),冬天茫蒼蒼(空無)!”,是個荒蕪蕭殺的野地。距離我們鍾家埠村五六華裏外,就有我們村的二百五十多畝鹽堿窪澇土地,在我成年訂親時,嶽母就曾打聽過我的母親,問我們村有沒有窪澇地?我的母親遮掩說:“有一點,一點點!”說實了人家興許當時就不會跟咱訂婚了。就在我們村窪澇地的邊上,有兩個沒把鍋灶支在大沽河畔上的村子,北麵的一個叫詹家莊,西麵的那個叫葛家丘。這兩個村莊一直都在流傳著這樣的歌謠:詹家莊,葛家丘,十年九不收;下場暴瀝雨,吃頓青蛙肉!更有甚者,兩個村莊裏的“光棍”特別多,我們那地兒曆史上就有“有女不嫁葛家丘(詹家莊)”的警世醒言。因而,這兩個村莊的姑娘逐漸就都不出莊了——不能後繼無人呀!她們先是在異姓之間互相嫁娶,後來發展到同宗之間也有婚嫁的了。這種近親結合的曆史現狀,在我後來去到這些個相似村莊開展工作的時候,強烈地感覺到了更大更多的驚異和困惑,它在我們中國家族特點的曆史根係中,又摻和進了更為複雜和龐雜的姻緣關係!——這幾乎支撐了中國曆史所有的政治和經濟領域,成為各種社會關係的一大特色!

    就是在這樣一片一望無際的窪澇地上,廣大貧苦群眾在“憶苦思甜”風潮的教育催化中,在文革“政治運動”的鼓舞和高壓下,到六十年代末,上上下下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的“農業學大寨”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到處亮出來的政治口號是:愚公移山,改造中國!抓革命,促生產!天寒地凍我不怕,揮汗如雨西大窪!幹到臘月二十九,吃了餃子再動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那場麵,那陣勢,那幹勁,是以後的年代裏鮮為罕見的啊!我們公社當時隻有三萬多人口,卻動輒掀起“萬人大會戰”,像我的京京哥和我的奶奶都是會戰的“戰士”,中午帶著自家的幹糧,吃在工地、喝在工地、幹在工地上,上陣的所有工具也都是自家帶著的。各村、各戶奮勇出兵,爭著搶活,拚死拚活,得到的報酬就隻是生產隊裏幾個可憐巴巴的工分!除了農忙耕種時節,一年到頭的大部分時間就是出工,出工!凡是能上陣的都自告奮勇,不遺餘力,不少人拖著病體,忍著饑寒,沒誰自甘落後……那陣勢,讓咱不由聯想到戰國時代秦國吞並六國時曠日持久的兼並戰爭,秦國人是怎樣成為曆史上聞名遐爾的“虎狼之兵”的呢?後來的曆史考古證明:所有參戰人員的供給和穿戴都是自家提供的啊,要不然哪有那麽堅強的實力和視死如歸的氣概!而秦國時的全民殺敵,靠的是世襲的等級晉升機製,殺敵越多爵位就越高,子孫後代就越可以顯赫光大。而二千多年後以“農業學大寨”為主題的全民會戰,依靠的卻是新舊社會不同意識狀態下的出新名堂:憶苦思甜!外加濃烈的政治強化氛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最終實現了“歪打正著”:本應是立足於改變落後的自然經濟條件的“改天換地”運動,卻以政治革命的名義,立足於意識形態的鬥爭形式,經過長達七八年艱苦卓絕的農田改造,實現了落後的自然條件的徹底改變,將我們公社的“西大窪”、還有全縣的“南大窪”,改造成了沃野數百裏的豐收高產“台田”,整治出了“路網縱橫、排水順暢、澆灌便利、綠樹成陰”的配套格局,把大片大片的鹽堿窪澇地一舉改造成為“旱澇保豐收”的中、高產田,為文革結束後成為全國出名的“百強農業”大縣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記述那段非常的政治歲月,讓人倍感驚詫,倍感振奮,也倍感慌恐!“畸形政治”讓當時的人民付出的太多,被折騰得太多,心靈上承受的精神壓力太大太多啊!一條新修的大路,一下擺出去十幾華裏長,在我們公社就是一場“小人民戰爭”。當時常常使用的形象詞句是“紅旗招展”、“鑼鼓喧天”。有一派鑼鼓響過來,就必有一排人押著新抓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遊鬥在工地上。要是發現了誰在工地上搞破壞(僅是損壞了工具)什麽的,或是說了幾句落後消極的所謂“反動話”,也會被毫不客氣地拉出來遊行批鬥一番,就連批鬥後上下工時,被批鬥人的脖子上也都要掛著一塊“反革命分子”的遊鬥牌子,在每天離家上工再主動把牌子掛在自己脖子下,要不然就要被鑼鼓喧天地在工地上再遊鬥一遍。民工中偶有偷懶的,也會遭到公開遊鬥批判的羞辱。像我們這些中學生,也經常集結起隊伍舉著小旗去參加這樣的批鬥大會,主要是到勞動工地批鬥會場上去“振臂高唿”,營造出隆重的批鬥陣勢。有時,也把我們拉到會戰工地上,搶著爭著揮鍁大幹一番呀。當時工地上的熱鬧景象,是現代人無法想象的啊!每到一處工地,都有搭著大台子的指揮部,台子上更是彩旗高揚,標語滿席(三麵都是拿葦席圍起來的)。每在工程展開、攻艱、臨尾這三個重要階段,都要舉行誓師大會、憶苦思甜大會和批鬥大會。尤其是批鬥大會,不定時間、地點、場合地召開,巡工的幹部看到誰不出力或不順眼,逮著個革命的理由就把誰揪出來批鬥上一通,在上下工時再讓你脖子上掛著塊“反革命分子”的大牌子,不由你不服,不由你不出力,不由你不奮勇上陣,拚死拚活,去圓滿完成一項又一項的工程任務!在這樣的年代裏,也成全和造就了一大批政治幹部和時代精英,更激發出了無數人的潛在能量與魄力。有一個村的民兵連長,因在工地上帶工狠、攻艱強,分擔的所有工程任務總是高標準高質量地完成在全公社的最前麵,而被選拔到公社“革委會”出任副主任。公社駐地的一位小學老師,頗好歌舞彈拉,並不安心教學,便組織小學生罷課,專門成立了一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獨自帶著一群小學生徒步跋涉到各個工地段上巡迴演出宣傳“毛澤東思想”,便被上級發現了,逐步提撥成為一個公社的黨委書記。後來,他還在我“倒黴”之後調去的那個鄉鎮裏任過職呢,可惜我無緣領略到他當年所表現出來的政治敏感和文藝才華。而那個時候的文化生活,就是幾部傳統電影和八塊“樣板戲”,經常在施工工地上或是就近村莊放映。對於我們,那就是過年啊!無論青壯年們在工地上怎麽累,一聽說工地哪裏放電影,我們就都連飯也等不及吃了,越過新挖的一條條大溝,滾著爬著去看那一場場電影,像《紅燈記》、《沙家浜》、《英雄兒女》等等,我們都看了不隻三十遍了,可還是依然那麽情趣昂然,激情澎湃。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們村有一位出工迴來的“光棍”撒謊說,某某村裏今晚放電影,我們村的十幾個夥伴就都跟上他,跑到那個村莊一看啥影也沒有,又說是更遠地方的一個村子裏正在放影著,大家歡快地跳躍著奔向另一個村莊,竟然一晚上找過了七八個村莊,跑出去二十多裏路,最後終於找著了那個正在放著電影的村子,看的卻是《沙家浜》,我們仍然不厭其舊僥有興趣地看完了。迴家時,在月黑天高中穿越那謎陣一樣的溝溝坎坎,大家都筋疲力盡跳不動了,有一陣子誤入了工程施工掘開的家族墓地,膽大的“光棍”藏進墳墓裏故意嚇唬我們膽小的,驚得我們不顧疲憊地往迴跑,到家已是大亮天了。一起去看電影的青壯年們,從家裏扛起家什跟著大人們挺起胸膛就又趕著上工地了……那個時候的年輕人可是這樣的值得啊!

    連年的挖溝挖河及大大小小的繁重工程,讓老百姓不堪重負,身心疲憊,生活日益艱難。在我們村子,人們扯不起三尺布做一件新衣裳。我大伯家的兄弟姊妹七個,到了滴水成冰的隆冬,仍是穿著露著腳趾和腳後跟的單鞋行走在大街上。逢有過來收購破爛的,伯母就從人家收破爛的扁筐裏挑選經過縫補可以再穿一陣子的舊鞋給她的孩子們穿著……全村家家戶戶破衫爛縷,衣不遮體,少數人家隻有一條褲子,由兩口子倒換穿著,才能走出家門,這種情況並不稀奇。而我們家,多虧有一個心靈手巧的爺爺,他在李氏家門時秉承了上一輩人會用木製織布機穿梭引線織棉布的本領。我上初中時身上穿的那一套暫新的粗布純棉衣,就是當時我的奶奶連夜紡線、爺爺早晚穿梭織成的棉布縫做的,穿在身上時並沒有覺得醜,倒是挺飽暖的,讓好些窮同學在冬天裏好羨慕眼饞。在農閑時,我爺爺也給村裏的許多人家加工過粗棉布,卻分文不取,奶奶連剩下來的碎線頭也都奉還人家。艱難時期的窮苦生活,讓那時候的鄉親們在這麽一些瑣碎小事上建立起了很深沉、很醇厚的感情,讓人至今緬懷……

    爺爺的手巧、勤快和奶奶的熱情、善良,無疑成為我們倆成長的資源和營養。但由於供著我們兄弟倆上學,家境更是艱難。有一段時間,奶奶竟然同意了讓我的大弟迴到父母家裏去。可是大弟迴了父母家還不到三天,隻隔著兩幢房子,我奶奶就忍受不了了,又跑去把我的大弟要了迴來。在這個時期,全村人普遍的當家主食是地瓜,分春瓜和伏瓜兩類。春地瓜在麥收前栽培,下霜前收獲,特點是地瓜個大,裏麵的澱粉含量高,宜於曬幹保存,供來年春後食用。伏地瓜在麥收後栽培,又叫“麥茬瓜”,結得多,個量小,水脈足,適於冬藏,是全家人一冬一春的主食。——對這東西咱記憶深刻!春地瓜曬前首先需要切片,切片時我奶奶常常是整夜整夜地“擦地瓜”,就是用一個被叫做“擦撐”的刀具將地瓜一頁頁均厚地推切出來,再運到村外空地上去晾曬。——往村外推地瓜片的任務多數時候是我呀!晾曬的季節,滿坡滿溝滿道邊都是白花花的地瓜幹,一條又一條新修的縱橫交錯著的大道和溝渠,就成了鄰近農戶晾曬瓜幹的極好場所,各家各戶各占下一片地方,一眼望去點綴著新修的宏偉工程,為那個時代辛酸地唱著豪邁幹澀的讚歌!而在晾曬時,活兒雖不是很累,卻需要人蹲住了一頁頁將瓜幹擺開,遇到地麵潮濕還必須不住地一個一個翻個晾曬。——這活兒咱幹不來!最鬧心的是遇到陰雨天,一旦瓜幹著了雨便發黴變質,人吃起來那個難咽甭說有多遭罪啦!——這種罪咱遭得多去啦!也常常遇有陰雨連綿的天氣,讓所有地瓜幹都長毛黴爛了,全村的人乃至更大範圍的人們,在第二年就隻有依靠遍地的野菜和樹葉充饑度日啦。——慘不忍睹呀!因而,每到晾曬地瓜幹的時節,學校裏都要放幾天假,讓所有的學生在家幫著大人們晾曬地瓜幹。——咱總是帶著一本書做“陪曬”!遇到下雨,無論大雨還是小雨,全村人瘋狂了一樣,朝著滿坡的地瓜幹衝去,那場麵喊的叫的罵娘的響徹原野。搶得及時的,來年春吃個全家飽;搶不起來的,來春隻有依賴“菜葉代”了。——全家人幾乎餓個半死!那麥茬瓜,看來不用晾曬,卻更是難以儲藏。在我們那地兒,家家有一個地瓜窖子,八九米深呢,窖筒下挖有一個很大的洞,專為保存鮮地瓜準備的。——鑽這個大洞是咱的專項!因麥茬瓜是整個兒保鮮的,所以在割蔓時需要特別小心,免得把瓜頂削去。——咱割蔓時比別人都要仔細,卻就是跟不上趟子啊!刨瓜時也盡量深刨慢勾,不能刨切了,凡是切過的地瓜就不能入窖儲藏了。每在地瓜入窖時,我爺爺總是再三囑咐:受過傷的地瓜千萬挑出來,入到窖下也會爛掉,而且會引發整窖地瓜一起腐爛。——那損失可是大去了!因而,麥茬瓜在運輸和入窖時需要更加珍重,不能磕碰了,不可以搓了表皮去,即便這樣,年年入到窖下的地瓜十有七八都會產生腐爛的情況,重則不能食用,輕則長了黑癍,煮時需要削過了才能下鍋,整窖子地瓜吃不成一半。也不知是怎麽會事兒,我們家的地瓜窖子年年難以儲存,好端端的地瓜拿上來就爛成了黑漿,有部分好點的吃起來也是又酸又苦,奶奶還總是舍不得扔掉,時常擦成瓜絲放到清水裏浸,一連浸泡許多天後再剁成渣團子蒸著吃,一家人就都吃壞了胃腸!後來,我和爺爺又在數年裏挖過二三個地瓜窖子,都沒有根本上改變窖藏地瓜黴爛的問題。——鮮地瓜這東西,真的是難以儲藏!直至現在,我和大弟京勇提起爛地瓜或淋雨瓜幹來,還一個勁地反胃吐酸水呢。

    像上述這樣,在一旦遭遇到地瓜欠收或者黴雨的年頭,第二年的田野上就會多出來許許多多的拾荒者,有的割草,有的挖食野菜。而在各種野菜中,至今也能讓咱在酒席桌上常飽口福的,便是被我們那地叫做“螞蚱菜”的一種最不起眼的野菜,它讓咱感激滿懷,終生難忘,敬佩不已!在咱的一部長篇習作中,有一段讓咱深感得意的文字,讚美的就是這學名叫馬齒莧的野菜,今抄錄在這裏,也請諸位跟隨咱的情感激流一塊體味一下中國小老百姓曾經生生不息的生存狀態——

    抹不掉的記憶啊,刻骨銘心。化解在人的血脈,喂養著那個靈魂……

    在人類大腦裏,最容易記憶庫存的往往是那些有著極強生命的生物。無論天旱地裂,還是困苦煎熬,或是孤立無援,因它都會支撐起意誌和信念的莖葉,伸展開思想和想象的翅膀,在某些方麵賦予你潛質,給予你力量,存活在你的生活!

    強悍地;羸弱地;頑強地;不堪一擊地……一切的生命都潛藏著強大的一麵,不經意被人驚歎和記住了,讓人在綿長的追思中煥發出它的芬芳。

    馬齒莧!在那片平原的風景裏,它遍地都是,土生土長,不足驚奇。實際上,也沒誰把它怎麽放進眼裏……它原本屬一年生草本植物,其莖麥秸般粗細,莖表紫紅色,匍匐地麵生長;其葉片稀疏較小,倒卵形,墨綠色,緊貼莖節,莖叉能分蘖;生性耐旱,生命力極強,莖葉亦可入藥。統稱長壽菜,有的地區也叫麻繩菜、螞蚱菜……

    諸多藥典和詞書都將它收錄,記述其詳略不同,卻概莫能外。

    感謝記載嗎?黑字一旦落了白紙上,是對任何記述的一種判決……

    ——這判決可能值得上訴!

    不可想象,省略了它賴以生存的環境、氣息和遭遇,那倚靠文字記敘下來的會是什麽?真實的成份會占多少?比如現代攝像鏡頭可謂是真實的,也僅是一個局部和側麵,加上角度、光感和取景技藝,那真實也就有些微妙!醜要拍成美是容易的,而要將美拍成醜就難了,這是現代高超技藝的成就。而文字呢?既能將醜寫成美,也能將美塗成醜,足可以真真假假以假亂真將真掩蓋真假難辯,那真實性就隻能全憑心情和體悟……嗚唿,真實的確切意義原是大腦思維的拓片!然而,隻要“大腦”還在,思維裏就會還有“真實”的成份……

    一株株微不足道的植物被記憶存活,鮮豔奪目,這是感受的力量,是真實的發酵。一起感受、感同身受、設身處地、共同承受,是真實的本源,記憶的力源,生命的泉源!

    好好想想吧!誰沒有吃過苦苦菜、蓬蓬菜、黃花菜、馬蚱菜呢?還有許許多多能撐綠肚皮的菜,如今都堂而皇之地被拌成各種名菜擺上了當今宴席,讓現代的年輕人盡興地體味到甜、辣、香、苦、爽……

    ——有各種味美可口的調味品攪拌其中,那真實的“菜味”還剩有多少?迷惘吧,詛咒吧,驚喜吧,原來這“苦難之菜”是這般地美味香甜,沁人心脾!

    ——不真實誤導了幾代人?慌稱“真實”欺騙了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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