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的娘家是斜子莊,要比我們鍾家埠大三四倍,私熟辦學比較早。斜子莊村中有個大營房,又高又大,房身全是大塊青磚琉璃小瓦,還有一抱多粗的廊簷柱子圓石墩,很是氣派寬敞,是私熟先生教書育人的地方,令斜子莊人以及與斜子莊沾親帶故的外村人都跟著豪邁。開始的時候,像我爺爺、我父親之輩,大都是在斜子莊的大營房裏上幾天學識半筐子字的。後來解放了,我父親還在高崖村官辦的公共小學讀過幾年書。父親與母親是早已訂下的“娃娃親”,來迴上學的路上都經過我姥姥家,餓了的時候就順路去偷我姥姥牆西的杏呀棗呀之類的果子吃,就被比我母親大的五個姨裝作不認識攆著跑,姥姥就站在院牆裏看著樂……直到我長大了的時候,姥姥住到母親家裏,還時不時地提起父親的這些往事。幾個姨們到我家來,也都要開玩笑地說到那時追趕我父親逃跑的情景,諸如跑掉鞋子扔了書包什麽的……

    斜子莊有我奶奶的一個親弟弟,他人很倔強,樣子挺嚇人的,我管他叫“舅老爺”。與奶奶單獨生活後,他就常到我們家來,喝了點酒後,說話的聲音更大。提起他小時候到大營房裏跟著私熟先生背書,舅老爺的兩隻手總是不停地在抖動。他說:教書先生早已準備著一把戒尺,有誰背不下書來,不用多解釋,先生坐下來,慢條斯理地讓你自己伸出手掌來,端平,拿戒尺打一下教導一句,直到把你數落遍,手中的戒尺才能無力地停下來。不管什麽原因挨了打,放學迴家還不敢吭聲,手都不敢露出來,悄悄藏在袖筒裏,連筷子都不會使了啊!挨打的這隻手就腫得像胖蛤蟆。如果被大人瞅見了,非但撈不著飯吃,還要再挨父親的一遍打——因為家庭這麽困難,能叫孩子上學識字是多麽不容易的事情啊!舅老爺對我說,他挨打的次數多了,也就琢磨出經驗來了,先生再打就伸出左手掌,無論打得有多腫,反正是用右手拿筷子,大人就不容易再發現了。而且他用左手拿幹糧也很會藝術:把手背蜷進袖筒,隻拿三個手指頭捏幹糧……

    解放後的小學多是聯辦小學,設在人民公社駐地或者是有影響的大村。我們鍾家埠當時隻有六七十戶人家,按資格不可能設立辦學點,這樣就弄得我們村的學生今年上那個聯小,明年又上那個村小,再加上村子本來就窮,這就搞得今年這家的孩子輟學了,明年那家的孩子又因轉校不念書了。學校不在家門口,窮村人的孩子上學就難以長遠啊!大概就在我村辦起磚瓦窯廠的那一年,隨著父親在人民公社裏名聲雀起,與“一把手”馬書記的關係就越來越密切。在父親的極力爭取下,公社裏破格給我們村分配了一名人民教師,自此我們村也就有了有史以來第一個振奮人心的村小學校。學校的教室有三間房子,蓋在兩家劉姓中間的空房場上,還特別蓋了兩間南廂房,作為老師的寢室和辦公室。廁所建在學校的西南角上,是我第一次見到男女各半分開的茅坑,特別還為老師建了一個獨立的廁所間。學校的前麵有一塊空場,算是體育場。操場的東麵有一棵刺槐樹,長在一戶後來出了個高材生的家門前,父親就在這棵樹上釘了塊木牌,上麵寫著五個黑字:鍾家埠小學。讓村中走過的人都能看到啊!

    學校雖不象樣,卻是個神聖的地方啊!除了偶爾送自家的孩子到校門前,大人們再就沒有踩進裏麵去的。從裏麵傳出來的一陣兒一陣兒琅琅的讀書聲,是我們全村大人們的興奮劑,上坡下坡打學校經過的時候,大都不自覺地駐足靜聽上一會兒,或湊在堆兒議論上一陣子。開始的時候,那學校對我一點兒吸引性都沒有,除了對裏麵先生的敬畏與懼怕,咱躲得遠遠的。還不到上學的年齡,京安卻搶著要上學,獨個跑進學校跟老師要了一本舊課本迴家饞咱,咱也不動心。第二年,他又自個跑進學校,說是要進校念書,老師問他要那冊舊課本,京安迴家找不到那個課本了,就胡亂翻到大伯的一本什麽書充數,到學校又跟老師換了一本新課本,繼續饞咱。奶奶說:“你也尋一本,找先生換去!”咱動也不動……誰都知道,咱的心思在那轟隆轟隆擠出瓦坯的機器上,和燒紅的磚塊瓦片的神奇的土窯裏呢!到真該上學的時候,是那老師從學校派來五六個大年級學生硬是把咱抬進教室裏的,父親跟在後麵揮舞著一根樹條子,而爺爺和奶奶這時候都不出來護著咱……

    咱被抬進學校的時候,三間教室裏已是擠著四個年級了。當時在讀的四年級的學生,就是我村辦學招收的第一批學生,高矮大小參差不齊。大的有被我一口一個“叔叔”叫著的大齡學生,看個子已是大人了,要不是我們村自己辦起這個學校,早就是生產隊上的青壯勞力啦。小的有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個頭也比我高不出多少,和個頭高的混雜在一起念同級呢。那時的教室裏隻有八張寬麵的木頭課桌,還是建校時俺村的“犁具木匠”的絕活手藝。其它的課桌都是土坯壘成的,很窄很矮,各人坐上從家裏自帶的小板蹬就上課了。——這土坯課桌給了我不小的啟發,後來咱還仿照著在家裏壘成了一個人頭高的書架哩!四個年級的學生擠在一個教室裏,上起課來老師就像彈著一架四弦琴,布置一年級學生寫字,就給四年級上課,上完了課再給二年級或是三年級上課,整個課堂上老師是井然有序,見縫插針,顧此顧彼,嚴肅活躍。我最願聽老師給大年級上課了,卻對老師隻教我們一年級學生識字算數不感興趣。這可能是造成我字寫不圓數記不住的最初原因吧!我至今記得老師對《烏鴉》課文的朗誦:“哆囉囉,哆囉囉,寒風凍死我,明天再壘窩……”聲情並茂,繪聲繪色。那時候,我更多的是在聽老師給大年級學生授課。每當老師給大年級學生上課,我就豎起耳朵不由聽了進去,聽得出神入迷,津津有味,卻往往忘記了手頭的作業。我總是不顧一字一音的嚴謹和規範,情不自禁地跟著老師的講授進入到情景中去,意境中去,趣味中去。這樣,在學習上咱就顯得有一些偷懶和懈怠,與爺爺奶奶從小嗬護著咱嬌貴著咱所養成的生活惰性異曲同工,表征相同……幼小時的環境和誘導,自然形成了自己一生中內在的缺憾和性格,而且越掙紮就陷得越深,以至不能自拔。

    可是,自從我上了學,咱從不遲到,是一個遵守規矩的學生。咱在學校不活潑,卻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剛上學的那一年,有一次同學們眼見著老師進了單獨廁所,幾個大年級的學生就胡弄咱,說:“要上課了,快跟著老師撒尿去!”咱沒啥歪意識,跟著就跑進了老師的廁所,見那老師正在撒尿。咱穿的是開襠褲,兩腿一叉撒得快,不等老師紮好腰,咱就撒完跑出來了,一群比咱大的學生就衝著咱哈哈哈地壞笑,笑得咱莫名其妙。放了學,這些個學生都不懷好意的取笑咱:“看見老師的那個東西……什麽樣?長毛沒……”咱才自覺上了當,明白了為什麽要給老師單設廁所了,不好意思了很長時間。不過,那老師卻沒覺得怎麽樣,更沒批評咱,記得在撒尿的時候他還很有意思地衝著咱笑了笑哩。

    老師姓劉,馬虎記得叫劉青遠,是北麵古城鎮人,已有家室的,他迴家跑一趟四五十裏路。劉老師當時不到三十吧,卻很少迴家,偶在星期六下午迴一趟家,星期天下午準定迴來。劉老師很有教養,說話教學交往處事都很板正,是標準的為人師表的楷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時在校念書的學生都輪流著“管老師飯”,一家一天,從街的一頭依次排著往下攤,攤到誰家誰家自動承擔,根本不用指派的。其實,還沒等挨到管飯的那一天,婆娘們就都已數著日子呢,早就預備下好吃的候備著呢。那時孩子念書是大事,侍候先生飯的事馬虎不得!在我們村,家家把管老師飯當成了一種榮耀,一種希望,好像管好老師飯,自己的孩子就會有出息,有前途。在我家管老師飯的時候,奶奶都不隻做一個菜,至少是兩個菜吧,另有鹹雞蛋等類的下酒肴。劉老師會喝酒卻不沾酒,奶奶總要叫我給他帶上,奶奶說:“會喝不帶大不敬,帶上不喝是人家先生的品行呢!”送去的飯菜,劉老師隻從一邊動一點點,有兩個菜以上他總是隻動一個菜,吃飯也不會把饅頭掰開吃一半剩一半迴來。他這一切,都對我有著很深的啟蒙……

    近距離親密地接觸劉老師,是在“文革”開始時,我搞不懂因了什麽形勢的複雜變化,劉老師隻到我們家吃飯,村裏不再按學生挨戶排飯吃了。劉老師當時是有生活費的,大概每天幾毛錢,還有精白麵粉。記得在奶奶管他飯一個月後,他給我們家提溜來大半袋麵粉,還有幾斤大米。白大米在北方是稀罕物,我第一次見到,也是因了劉老師咱才第一次吃到,這無疑豐富了我的童年生活!開始奶奶怎麽說也不收,說是劉老師舍家撇業教我孫子讀書也是不容易,叫他載迴家去。劉老師幾乎掉下淚來,他很動情地說:“上級發的這點生活品哪夠您伺候我的啊!您這樣天天像待客一樣的招待我,雙倍的也不夠啊!……”劉老師說這話可是千真萬確,我奶奶待人寧虧我一個,不負人一點(共產黨員嘛!)。把劉老師伺候地時常是感動得吃不下去,他一再說:“大嬸,您再這樣……我怎忍心叫您伺候下去呀!”這樣一來,劉老師不再用我去請,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就自個到我們家來了,就像是我家的一位尊貴的親戚。時間長了,劉老師就邊吃飯邊與我爺爺談天說地,興致上來也與我爺爺喝幾盅酒。不過,我爺爺不舍得喝,劉老師也喝得很小心,即便有奶奶在一旁一個勁的勸酒,他總是不失先生的斯文和風雅。不管奶奶做上來幾個菜,劉老師總是動一個,也隻從自家麵前的盤裏吃一點點,好讓奶奶下頓飯蒸熱再端上來。我是急切地盼望著劉老師能夠多吃些,他吃剩下的盤底好歸我!這時候,我總是待在一邊饞饞地瞅著老師吃,靜靜地聽著老師的談吐,覺得他真是知識豐富,無所不能,聖人君子,可親可敬!

    劉老師的心腸特別好,記得那一年冬天大雪封門,天寒地凍,他就把學校裏的一個生鐵火爐搬到了我們家,還給我們家買了幾百斤煤,讓我爺爺在炕下生起了火爐。爐子生起來總也不好燒,一個勁地倒煙嗆人,爺爺就請教劉老師是什麽原故?劉老師說:大概是缺少拐脖的原因,讓冷風打炕洞裏撲進來了!他讓我隨他到學校拿迴家兩個拐脖,爺爺裝上果然就好了,這也讓我覺得劉老師真是有學問。豈料到,就是這麽一件小事,也為我們家埋下了麻煩,文革中也有人提到劉老師曾經送給我們家一套火爐和拐脖,要爺爺交出來……

    一日三餐,雖說管的是家常飯,卻已成為我們家一個沉重的負擔。然而,我奶奶卻是變著法子盡著全家財力伺候著劉老師,守著劉老師不曾說過半句草雞話。不知因為什麽緣故,大約一年半後,劉老師突然提出來要我把飯送到學校裏去吃,以後不再到家裏來吃了。他一再解釋真的是不為什麽,求爺爺奶奶能夠諒解。我奶奶就一再叨咕把劉老師不知怎麽給得罪了,難受得像什麽似的,伺候起劉老師來就更加殷勤。為了及時給劉老師送飯,奶奶常常嫌我這嫌我那,大概把心中的歉疚借故都撒到我身上來了。記不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反正是在一個早晨,我又去給劉老師按時送飯。這次,劉老師很鄭重,也很莊嚴,他從桌上拿起兩個紅色的《毛主席語錄》,雙手送給我一本,把另一本端到胸前,說:“來,從今天開始,我們‘三敬三祝’吧!”“什麽?老師!”這時我看到他在南廂房的東山牆上掛起了一幅毛主席像。他作著示範教我說:“這樣端著‘紅寶書’,哎——挺起胸來對著毛主席,你說一句‘敬祝我們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我哪——跟著你敬祝一遍!你再說一句‘敬祝我們親愛的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我跟著你祝:‘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哎——”就這樣,一日三餐,虔誠無比,神聖莊嚴,我帶著我可親可敬的老師開始了“三敬三祝”!

    好像不“三敬三祝”,老師就不可以吃飯!

    好像不“三敬三祝”,就要天塌東北、地陷西南!

    好像不“三敬三祝”,我們就心誌恍惚、前途迷茫、失去正確的方向!

    不久,我和我的劉老師配合默契,程式規範,一日三餐,朗朗振聵,不像我在一開始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從此,我不再膽小,不再怯場,不再口吃!我像個小老師領著個真正的大老師,進行著波瀾壯闊的信念和願望之旅!

    有一天下午放學時,劉老師把我叫進了他的辦公室,對我說:“晚飯你不用來送了。告訴你奶奶,我到你家裏去吃……”我聽了拔腿就往家裏跑,奶奶也急火火地拾掇起家道來。等不多會兒,劉老師來了。他沒事似的和我們全家進行完“三敬三祝”,然後很客氣的坐下來吃飯。吃完了飯,他就拿出一些錢來,與我奶奶結算了全部的生活費,然後說了許許多多的客氣話,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對我爺爺和奶奶一謝再謝,還一再表揚鼓勵我要用功讀書……

    第二天早晨,當我再送來早飯的時候,已尋不見劉老師的蹤影了!這時候,我和爺爺奶奶才恍然大悟。不幾天,大人們都說:原來劉老師家裏是個大地主呢!我聽了十分困惑:大地主家庭出身怎麽對毛主席、林副主席還那樣虔誠敬奉啊……

    劉老師遁逃以後,學校一切都亂套了。學生沒人上課,教室裏的東西也都被隨處亂扔,不長時間我們的學校就關門了,我們又成了大街上瘋耍的野孩子。偶爾再到那個學校教室裏去,就是隨大人去參加各種會議。記得在那個學校教室裏開會,開始的時候還是由我父親主持召開的,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晚上,我們村的共產黨員每人發了一套四卷本燙金折封的《毛澤東選集》。因我家有三名黨員,就一下子領了三套“紅寶書”,其中爺爺和奶奶的這兩套自然是歸我所有,後來它們就成了我土坯書架上最閃光的擺設。到了九十年代,據傳這套“紅寶書”升值至千餘元一套,我再去尋找它們的時候,竟然一本也找不到了,問爺爺奶奶,他們說,你當兵去了,也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吧。——後來漸漸地,開會的事連父親也說著不算了,倒是一些無名的人說了算,尤其讓我們驚訝的是,學校門前的一戶寡婦老婆,常年羅鍋著腰,她的第二個兒子和我同歲,竟然是窩藏了二十年的還鄉團女兒、地主崽子!在她家屋後的教室裏,經常被批判的對象主要就是她及陪綁挨批的人。在我的記憶裏,學校成了批鬥場,我們就再不敢輕易闖進原先的教室裏去了。

    大概過了一兩年,我們村一位比我大二十來歲的同輩二哥出任我們村的臨時教師,後來被稱為“民辦教師”。他隻有小學文化水平,卻很敬業,因掙的是生產隊上的工分,還有幾十元的工資待遇,村人們就都很羨慕與尊重。他給我們當老師的時候,學校被迫改換了地方,把我們村窯廠原先晾瓦的車間改成了教室,這樣學校的院子就很大,位居村中,三麵敞開,四通八達,我們上學放學都覺得方便極了。“二哥老師”很看重老實聽話的學生,就選咱當班長,這一當就當到初中……“二哥老師”對我影響最大的一件事,就是看大部頭書,厚厚的,看進去就摘不下眼來。他偷偷給我看的第一部書是《紅岩》,咱開始純粹是逞能,心下之意老師能看的“大東西”咱也能看,其實並沒有看明白。後來聽到“二哥老師”與我們村幾個在初中念大書的學生論究起書中的故事,咱才真正產生了興趣。許是曾經在極其莊嚴的“大場景”中領著劉老師“三敬三祝”時養成的興致,咱還特別喜歡誦讀,覺得誦讀出來記得住,也容易引起別人注意,誇讚咱學習用功,他們家的孩子都不如咱,這大概是咱最早的虛榮吧!在我們那個小村裏,誰家的孩子被眾多的大人們掛在嘴邊上誇來誇去,是一家人最為榮耀的大事。於是,朗讀是咱最感興奮的一件事,無論早晚,一年到頭,四鄰八舍都能聽到咱咕咕叨叨的念書聲。尤其是到了夏季,天氣悶熱,蚊蟲叮咬,咱點上一盞爺爺特意為咱製作的罩子燈,時在外院門口,時在父母住房的灣北沿,挑燈夜讀,常至夜深。為了應對蚊蟲,咱就在頭頂蒙上一件小褂,光露出鼻眼來。那時,對付蚊蟲最為有效的辦法是,到溝坎上割下一些長長的艾草,曬到半幹後擰成艾草繩,到了夜晚從一頭點上,讓嫋嫋的煙霧熏跑蚊蟲……這個辦法好是好,有些掛不起蚊帳的家庭,隻能用這個辦法度過夏夜,我親眼見到不少孩子被蚊蟲咬得遍體疙瘩,時有皮膚發炎的便是血水淋淋!但是,這個辦法費時耗力,而且艾草是野生的,沒誰去專門種植,因而采割的數量極其有限,大概全村隻有我爺爺和我奶奶為了他們的兩個孫子肯在這上麵不惜力氣和工夫。基本上,在我每晚誦讀的地方,爺爺都會看準風口給我點上一根艾繩,讓淡淡熏人的艾香與幽幽發亮的燈光,陪伴著我那時可笑又可憐的萌動心誌,在荒蕪裏成長……

    “二哥老師”給我偷看的第二部書是《林海雪原》。因為在我拿到這部大書之前,就已幾次偷聽過“二哥老師”與上初中的幾個大學生講述過其中的主要情節,因而吸引著我看起來隻字不漏,隻可惜書的最後少掉了幾頁,具體幾頁也不知道,故事結尾也就成了我猜不完的一個謎。但是,在我對別人講起書中故事的時候,咱是從不說沒看到結尾的,不等講到結尾咱就不講了,這樣也就吊起了眾多愛聽咱講故事的人的胃口,也使咱感悟到:不知道的事情不說,就誰也不知道你什麽也不知道了!這樣的心態,讓咱保持了許多年,以至視作“聰明才智”。直到上高中的時候,遇到一位講數學的老教師,他在批評我們班上一些同學賣弄風騷驕傲自大的時候,非常形象生動地打過一個比方:人的知識或本事就像一把又寬又長又尖的錐子,藏在衣兜裏千萬別一下子亮出來。啊——你要想顯擺呀,就先紮破衣兜露出個小尖尖來,然後可以慢慢地推出來一點,看好火候就再伸出來一點,這樣一點又一點……一點點……一點點,伸長,變粗,讓人看不透你兜中的這把錐子有多長多寬多大!我們有些同學嗬,硬是一下子掏出來亮給人家,它不過就是這麽長這麽寬這麽大的一把錐子嘛!這個比方,更讓咱覺得自己比同學們早就聰明了許多年,從此體悟敬仰得更深了。豈不知,反而愚弄了自己,封閉了自己,耽誤了自己,也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吧。人生啊!有過多少這樣的謬誤與悲劇……

    缺少結尾的《林海雪原》,讓咱消受炫耀了許多年,咱的作文水平也就有了某些程度的色彩。可是不知為什麽,“二哥老師”卻不肯再把他看過的書轉給我看了。他在看的一本比《林海雪原》看上去還要厚的書,我問他要過好幾次,他都不肯給我。直到在放寒假的時候,別的同學都走光了,他才拿出那本厚書來,十分嚴肅地對我說:“這是本反動書啊!你要看一定偷偷看,千萬別讓人知道!看過了更不要亂說,啊——!”我聽了,接到手的厚書就像一塊燒紅燙手的紅磚,嚇得我藏進書包返身就往家裏跑,到家打開一看,是寫彭德懷指揮打仗的故事,書名沒有了,也不知是誰的作者,寫的全是保衛延安的事,後來“文革”結束了,我在空軍服兵役的時候,才知道這本書的名字就叫《保衛延安》。隨著彭德懷的平反,咱方才知道了那場關於中國老百姓生活命運的政治大爭論……當時偷看這本書的時候,我隻是被書中的故事所吸引,被紅軍戰士保衛延安的英雄行為所感動,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本“反動書”。反動在哪裏呀?不就是保衛了毛主席和黨中央了嘛!——更不可能覺察到政治鬥爭深層的背景和影響……

    除了我當時偷看的這三部禁書,咱就再也找不到想看的課外書了,好像“二哥老師”也就隻能翻弄他給我們講授的課本啦。那時候,對於我們來說,學習是一件非常輕鬆的事情,除了課本沒有什麽額外的學習負擔。要說再遇到的學習,就是背“老三篇”和《毛主席語錄》,主要的是教給大人們背誦。中國的老百姓貧窮而愚昧,雖然沒有多少文化,卻屢屢被逼進文化的海洋,強迫你撲通,讓你出醜,灌你一些紅色的墨水,竟然也有脫盲(文盲)的,出彩的,跳出火坑來的。我是當時同齡人中最早能夠全文背誦下“老三篇”來的,並不僅僅因為我喜歡誦讀,而是因為我的爺爺和奶奶都是共產黨員。按照奶奶的革命覺悟,凡是大家都要做的事情,她和我爺爺都必須做在前頭(先鋒模範作用嘛!),這讓我後來成為共產黨員之後,常常不由地想起他們,心中以為楷模。我在教爺爺和奶奶背誦的時候,其實我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像《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等篇,奶奶大概跟我背過上千遍,她在做飯燒火的時候,也讓我坐在一邊教她背哩。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年後,奶奶不僅背過了“老三篇”,還背會了十多條語錄呢。什麽“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世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等等。毛主席的一些語錄,就像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打起人間時事來,一打一個“大窟窿”,像“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之類語錄,我至今還時常背誦之,引用之,驚省之!是啊,有誰無緣無故地愛過誰?又有誰無緣無故地恨過誰呢?愛必因故,恨必有因啊。即是現代生活,也概莫能外……

    人人學“毛選”、老幼背“語錄”的時代,是我們這些孩子最快樂的時光。每到一六、二七、三八、四九和逢五排十的日子,“二哥老師”就認真地把同學們組織起來,由我和大年級的同學領著,歡唿雀躍,爭先恐後,一大早就卡住出村的各個路口,不管男女老幼,誰出村都要先背上一段“毛主席語錄”,背下幾句來才肯放你去趕集。像我爺爺和奶奶,那是沒說的,叫背幾段都能背下來,因而奶奶每次出村趕集總是走得勁蹈蹈地。有許多老人則不同了,光會嘁嘁笑不說,還想強行衝過去,我們都是毫不含糊地一齊拖住,墜著小腚沒命地往後拽,不背上幾句是決不放行的。有的老人還呈長輩訓斥我們,說什麽“小兔崽子!扯碎我的衣服看我不打爛你的腚……”,說什麽我們也是不放過去,於是就熱鬧起來,村口內就圍起許多看熱鬧的鄉親,有背半句的,有背的不是毛主席語錄的(是諺語),有叫身邊的孩子現教一句混過去的,五花八門,讓人忍俊不禁,笑破肚皮。有一位媳婦,長過腦炎,記憶力非常差,她總也記不住哪怕一句語錄,同學們照樣不肯放過她。一次,她男人在她出門時臨時教會她一句,叫她咕念著一直背著,別住嘴。快到我們身邊時,一位老婆婆好心地跟她再三打招唿,她禁不住迴聲應了一句,竟麵對著我們啞然了,一時悲屈地哭起來,還一邊哭一邊訴:“俺男人教著俺一句毛主席哩,你這位婆婆成心叫俺出醜哩!耍弄俺癡啊——俺不會再迴家去問俺男人……”,一會兒就又背著那句語錄迴來了。——時至今日,我不知該怎樣評價那段讓我們快樂興奮的“語錄潮”,還有繼而興起的“像章潮”——毛主席的像章誰見誰搶,誰搶到掛在胸口就表示對毛主席最親最忠最是革命派!那種純粹的純真的和純情的舉動,確實讓我們終生難忘,刻骨銘心!也讓我們蒙昧的童年平添了許多色彩,對人生有著“說之有益,想之悲哀”的感懷與啟迪……

    在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們學校又增添了一位教師,我叫她“嫂嫂老師”。說起這位嫂嫂的上門,還是我奶奶張羅的功勞哩。前麵提到分家蓋屋,我家東山就接在本家大伯的一麵西山牆上,我們家與這位大伯家自然就成了隔牆鄰居。那時牆壁很矮,不擋人頭的,兩家日常的生活基本上一目了然。因我們那地兒家家是露天茅坑(圈牆),就連大小便也時常難避人耳目。那時東鄰大伯家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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