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說得對,但又總忍不住懷疑他是在說風涼話。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可我也心知肚明事情總這麽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有一天,我一個人坐在梳妝台前,看自己,我見鏡中人素麵朝天,長發、圓尖臉、鼻梁不高不矮、五官算清秀,這幾年是生了白頭發了,但皺紋倒沒多長。我側過頭,伸手拔開頭發,看見有幾根白頭發明顯的夾雜其中,於是挑出一根,用力把它拽下來。


    老了嗎?


    從前覺得衰老離自己很遠,現在有時覺得衰老就在自己家門口,一開門便可以看得見它猙獰的樣子。


    這就是衰老嗎?我知道是的,因為我竟然開始害怕。從前真不知道什麽叫害怕。那時不害怕不是因為無所畏懼,是因為無知才無畏。每個到後來學乖的人都因為命運曾經玩命兒的抽過他們大嘴巴子。見過鬼的人才會怕黑,沒見過的人便以為這世間本來沒有鬼,怕什麽?


    高天成出現在鏡子裏,問我,“想什麽呢?”


    我語氣十分低沉。


    “沒有。”


    他從梳妝台上拿下梳子,什麽也不說,就那樣一下又一下默默幫我梳頭發。


    我從鏡子裏看他神情專注,忍不住低頭笑了。


    “你笑什麽?”他問。


    “沒有。”我搖搖頭,“我想起一句話來。有個孩子問自己的父親,人生是隻小時候不能順心如意嗎?那父親說:不,是一直如此。”


    高天成放下那柄雕花兒檀木梳子,將我的頭摟進自己懷裏。


    “怎麽這麽消極?嗯?”他吻了吻我的頭發,“你現在還有什麽不順心?要錢有錢,要人,呶,這麽個玉樹臨風的爺們兒對你一心一意,梅森乖巧懂事,另外一個兒子也十分優秀。你不感恩上帝,還敢在這兒怨天尤人?貪心的女人。”


    我貪心嗎?


    可誰又不貪心呢?


    那幾天我都心事重重,後來高天成便不再跟我提張念的事兒,而梅森是高天成的死忠粉,自然知道什麽時候該三緘其口。他們這樣讓我心生不爽,怎樣,拿我當小孩子嗎?於是我偏要自己主動提,主動提了仿佛我並不十分在意,這個姿態是擺給別人的也好,擺給我自己的也罷,都不重要。


    然而深諳我套路的高天成並不買帳,他裝作漫不經心,不投入也不熱衷,讓我自己一個人在那兒一個勁的強調或者賭咒發誓,其實不過就是想讓自己十分篤定與確認,我想把他接迴來,我愛他。心理建設是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於是我中途敗下陣來,內心充滿惶恐忐忑也心生柔軟或者對命運的恨意。就像某位作家曾經形容過那樣:人生在世,總是忽軟忽硬,然而什麽時候該軟,什麽時候該硬我們自己卻又總並不能十分拿捏好分寸。


    命運擅長吊人的胃口,你想要的他總不給你,直到你自己本來自己擁有的東西也心生懷疑。命運這才滿意的張開自己的血盆大口,無聲將你的倔強與磨得尖利的爪牙一並吞下肚去。


    我有時便覺得我是那個被命運欺負和擺布了的人。


    晚上高天成在黑暗中問我:這一次真想好了?


    “嗯。”我說。


    高天成翻了個身,兩條胳膊將我圈在懷裏,他上身習慣不穿衣服,然而我是穿的,於是他身體的熱量隔著我薄薄一層衣服傳過來,我迴身摟住他的脖子。


    好像在這種時候便不能再動用語言了。


    可結束以後他貼在我耳邊問我:怎樣?好點了沒?據說這是最好的減壓方式。


    我將兩支眼睛瞪得銅鈴那樣大,正要發難,他又放下身段委屈求全,真是受不了會在你麵前低聲下氣的男人。那時候跟淮海在一起他幾乎跟我針尖對麥芒,而且每吵必求大獲全勝,如今迴憶起來不是他不懂事兒就是他並不愛我,哪一個於女人來說都是致命傷,可惜當時遇到那樣的情況我隻會不停的勸慰自己他不過是工作壓力大。


    其實姑娘們選男人真要跟他在一起相處,真要跟對方認真的吵一場架。那個在愛情或者婚姻裏跟你寸土必爭的男人不是愛人,連隊友都不算。隻有敵我雙方才會緇株必計。能跟你舞刀弄槍的男人終愛你那愛又會有多重呢?


    張若雷呢?


    呸呸呸!拿他們比較來幹嘛?


    不是閑的麽?


    原來有過太多過去的人可能真不適宜再去禍害別人,因為真心會拿所有過去經曆過的人出來進行比較。其實那些人存在於你不同的人生階段,相處的時間結點都不一樣,有些甚至連物理空間都不同,哪有可比性?


    可人有時偏就蠢,會拿雞蛋跟蘋果比。


    這一次出發要去接張念前我再一次失蹤,我知道我這樣很慫,懦夫。我關了機,坐在公園裏,從樹上摘下有葉的樹枝,然後一片一片往下揪葉子。


    “去接他,不去接他。他會認我,他不會認我。他愛我,他恨我。”


    可揪到最後,看那光禿禿而纖瘦的樹枝,我竟忘了自己揪下最後一片葉子時說的是什麽。是什麽呢?老天是怎樣提示我的?是讓我去接他,還是讓我不去?他是會認我?還是不會?他愛我?還是不愛?


    還是----老天想用這種方式告訴我:沒有答案。


    嗬,沒有答案。他好狡猾,這樣對錯我都隻能自己負責,什麽樣的結果他都沒責任要背上身。


    他還是老天呢,他是萬能的神,多少人的命運都攥在他手裏,任他魚肉。


    他還裝高冷,裝深沉,對他的子民如此薄情又如此漠然。


    等我晚上迴到家,高天


    成、梅森像沒有那麽一迴事兒,他們大談白天的經曆,我灰溜溜的一直保持沉默,卻豎著耳朵頃聽他們談論的細節。


    噢!這兩個家夥,原來他們今天去了遊樂場了,原來高天成帶梅森坐了海盜船,他們下次還約定一起坐什麽直衝雲霄。這個高天成,他是他親爹,不曉得那個項目有多兇險嗎?某一年有好多報道,遊樂場疏於檢查,機器間螺絲鬆動,好多人被從高空甩下來,一命嗚唿。我就從來不會帶梅森去玩兒那麽危險的遊戲。


    “高------”


    我及時收聲。


    算了,如此敏感的時期,我最好還是保持沉默,等過了這風聲再說。至少緩兩天,反正玩兒也玩兒了,這兩天又不可能繼續去玩。


    算了,以後再說。


    吃晚飯時刀條臉問,“說你們沒去接那孩子啊?”


    我低頭扒飯,高天成則說刀條臉一點兒眼力勁兒都沒有,“明擺著事兒還問!你又不是不了解這個家裏的人。”


    他這是什麽意思?冷嘲熱諷嗎?揶揄嗎?我氣得像隻青蛙,吃了沒幾口便把碗推開說吃飽了。


    刀條臉又十分不識相的開啟了不識趣模式。


    我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來,自然沒什麽好聲氣迴她。


    高天成於是又找到了補一刀的契機,他說刀條臉。“怎麽剛說完你還這麽不識相?還問?”


    我快走兩步,權當聽不見。人有時實有必要裝聾作啞。


    但是半夜我又偷偷起床,走到高天成和梅森幫張念收拾出來的房間裏,那牆有一大副張念的照片,從小到大都有,是從我另外一部手機裏貢獻出來的。現在那號碼終於可以重見天日,但我打給陳玉的頻率卻仍舊如常。甚至不如從前頻繁了。


    我想像他住進來,睡在麵前那張床上,跟我們一起出行,我們送完了老大送老二去上學,想像我們一家四口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吃飯,我想想就覺得受不了,就覺得命運怎麽會如此寬厚待我?


    我歎口氣,這屋子裏沒拉窗簾,窗戶裏映出室內的光景,在另外一個並不存在的空間裏,另外一張床,另外一個我被清晰的印進鏡像。我抬起頭來看另外一個自己,看自己一步一步朝那床走過去,腦子裏亂得像蓬雜草。


    又想起淮平來,淮平是我在這世間沒體會過多少溫暖的孩子,小時候我和淮海鬧得不可開交,我帶著他,我們窮,四處顛沛,他學習成績上不去,我對他歇斯底裏。我到現在還能清晰想得起來他看我時眼睛裏的無辜和惶恐。實在頂不住了他便將自己瑟縮成一小團,直到他死,直到他死,我沒再給過他任何溫暖。


    而梅森有高天成有阿東。


    我?


    我是個並不合格的母親,我已經對不起張念了,把他


    接迴來真是對他好嗎?我真能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嗎?我能把他心裏的瘡傷徹底彌合嗎?


    我矮下身體,坐在那床上,棉布卡通圖案的床品應該適合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我手撫上那些飛機大炮和奧特曼,他會喜歡嗎?我知道他喜歡什麽嗎?我愛他嗎?這些年來我跟陳玉聯絡,給她們打錢,問他的近況,究竟是出於責任還是愛?


    我還真是個蠻狠心的媽媽。


    我躺下,想像他跳進我的懷裏跟我起膩。我攸然間睜開雙眼---他會麽?


    我在腦海裏想像過不下數百迴我們兩個第一次正式見麵的情景。


    如果他連媽媽都不肯叫怎麽辦?


    如果他跟我生硬又客套怎麽辦?


    如果他根本連戲都不肯跟我作,堅決不肯迴到我身邊怎麽辦?


    ......


    我慌忙從床上爬起來,樣子則十分狼狽,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屁滾尿流,我一衝出門口便撞到一個人身上。


    當然是高天成,這個家夥!我現在真是恨死他了,分居,應該跟他分居。他老纏著我幹什麽?不知道哪怕近如夫妻也該有各自的生活和獨立的空間嗎?


    “起開!”我沒什麽好聲氣。


    他倒不強求,身體往旁邊一側。


    我氣不打一處來。還真聽話哈!讓你起開就起開,也不知道勸慰勸慰我!怎麽別的事兒沒見你那麽聽話?


    我氣唿唿的朝前走,他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


    “讓你跟!讓你跟!”我心裏說,等我進了我們臥室門,迴手便咣當一聲關門,旋即反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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