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來的《格薩爾王》裏,開篇就說魔到後來不願再與神爭鬥,也不願意再幻化成種種兇神惡煞的模樣驚怖世人、惡心自己。魔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的去處,那就是人心裏,它就住在人心裏,偶爾出來捉弄一下人。搞得人人以為自己是在跟自己纏鬥。


    這就是心魔。


    每個人都有心魔。佛家說,人不能免俗,名利貪食睡。貪嗔癡慢疑,是地獄的五條根。可人活著,誰又能真正逃得過名利貪食睡這五件事呢!不要名不要利你也吃要喝,要吃要喝就會生出欲望來,人無法駕馭自己的欲望就會淪為它們的奴役。


    像人渴望成名、渴望獲得大筆財富。人以為名為我所用,利為我所用,到頭來名利還是名利,可是得了名利的人卻早已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他們已為名利所役,早成為名利的奴仆。


    有些人因愛恨成癡成魔,愛與恨都住進心裏,無分晝夜奔騰不息的苦苦把人們的心磨折,直到當事人初衷不再,變得邪惡又偏激。


    那時,魔,就占據了你的整個人:心和身體。


    我開始恨他,昨天晚上我們還睡在一起,還恩愛,還交換體液,可現在我心裏像有兩個小人在爭戰:一個說原諒他吧,他一定有苦衷,另一個卻跟我說,別傻了,你不知道男人都什麽德行嗎?大明星都有被人睡夠的時候,何況是你?


    一個說,不不不,他不會,他不是那樣淺薄的男人。


    可另一個又幾乎立馬會反唇相譏:開什麽玩笑?男人有不淺薄的嗎?還是你不願意相信?瞧你,又可以自欺欺人了呢!


    一個叫我,等一等,停一停,站一站,冷靜一下,問清楚再說。


    另外一個橫刀立馬:等?停?站?冷靜?不如殺了他,廢了他,毀滅他,你得不到也不能讓別人得到,他給了你最大的羞辱,你也不能夠讓他好受。拿起刀柄來吧,把刀尖衝著那個負心人。你不能一次又一次讓人玩弄和傷害,這世界除了你自己,誰也無法真正保護你自己。這世界除了你自己足夠強大,他們才不敢再來傷害你。


    這世界就是互相傷害的世界,你不拿刀捅人,就要被別人捅,你被別人捅得千瘡百孔,你嚐過那些滋味兒吧,好受嗎?還想再來一遍嗎?你真是這世上最最愚蠢的賤女人!


    拿起武器,隻有你自己變成毒蛇,你才能百毒不侵。


    “隻有你自己變成毒蛇,你才能百毒不侵!”我喃喃自語,這一句話像句咒語,我仿佛看見自己嘴裏生出尖利的毒牙來,誰想傷害我,誰想欺騙我,誰把我再當下裏巴人一樣對待,我就一定要把他撕成一片一片,不管他是誰。


    我恨他。


    我撲倒在床上,淚水滲進枕頭裏。


    據


    說人在傷心和憤怒的時候流出來的眼淚能夠毒死一頭牛。淮海呢?張若雷呢?讓你們來舔幹我現在眼睛裏流出來的淚水吧,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們抽搐、變形、倒在地上顫抖佝僂。讓我看看,是你們給我的傷害,是你們親手喂給我的毒,終於讓我成長為一個有毒的婦人,她的眼淚都可以殺人。


    喝下自己親手栽種下的毒酒吧。


    到那時候,讓我看看你們後悔的臉!


    夜,更深了。黑暗籠罩大地,把這黑和暗也帶進人的心髒和血液裏。我聽見自己血管裏流動著的不再是沸騰鮮紅的血,左胸腔裏那顆駁駁律動著的,也不再是被我自己占據和控製的心。


    那是誰大片栽種在我心裏的罌粟,不論開出來的花曾多麽漫山遍野,妖嬈浪漫,此刻它都隻剩下一顆顆橢圓的果實,那果實被利刃輕輕一割,就會流出白色粘稠的汁液來。


    誰要是不小心沾上它,淺嚐銷魂蝕骨,再來欲罷不能,到最後形銷骨立,隻能成為一具活著的骷髏。


    我抬起頭來,眼前是一片虛無的空茫。我不能哭,還不到哭的時候。


    哪怕明明知道所有人都要離開我!所有人都試圖離開我!可我究竟做錯了什麽?淮海、淮平、張若雷。我哪點兒對不起你們,你們為什麽都要欺騙我?為什麽要離我而去?為什麽都要不告而別?


    《格薩爾王》裏說,人心怎麽會長出魔來呢?人心怎麽會釋放出這麽巨大的妖魔來禍害自己呢?


    不,不是魔自己鑽進人心裏來的,不是人心自己釋放出妖魔鬼怪來跟自己作對的。是有人目的不純,是有人長歪了心思故意把魔的種子種在了被自己傷害人的心裏,他們才是最大的魔,他們借由自己的手把對方也變成自己的同類,也隻有這樣,魔才能遍地開花結果,這世界才有可能變成魔的大一統世界。


    不是我,不是我要變成魔。是他們,是他們把魔的種子以愛、以恨、以欺騙、以任意一種方式播散在我心裏。


    要對付這些惡魔,最好的辦法,就是成為比他們更為歹毒的魔。


    我站起來,抱緊雙肩。


    我勸說自己要平靜,我勸說自己要安詳,我勸說自己要把一切都朝好處去想,不要鑽牛角尖。可又誰在我麵前擺下那個牛角,又告訴我如果想要走出去就得從這牛角裏鑽出去?


    不不不,我打開所有的燈。燈,佛家講,心燈一盞,能滅千年的愚癡和暗鈍。


    人心裏有裂縫,就應該像泥土,泥土裏有裂縫,雨露和陽光才能進去,才能讓心裏麵那棵種子發芽、長大、破土而出,才能鬱鬱蔥蔥,連野成片,浩瀚無際。


    每個人的人心裏都有裂縫,但那是陽光進來的地方。


    我不應該胡思亂想,我應


    該相信他。他是我最親愛的張若雷呀,他主動向我求婚,他對哪個女人也沒像對我這樣上心。他沒有騙我,他不會的,他一定會跟我結婚,如果這時候我們不結婚了怎麽跟他的父母交代?公司裏的人會怎麽說?別人又會怎麽說?外人會怎麽看我?我們兩個還怎麽繼續相處下去!


    瞧我,真是糊塗了,真是傻瓜蛋啊,真是蠢到了極致,如果張若雷他不再跟我結婚,那麽我們還會有以後嗎?還會在一起嗎?人家怎麽看、怎麽說,他又會介意嗎?反正他已經親手搞砸了兩次婚禮。


    受傷害的人隻能是我。人們會怎麽說?瞧那個二婚女人,以為床上會點兒媚態,會點兒手段就能綁住男人,露水夫妻大家高興高興也就罷了,她竟然還做夢要登堂入室,還搞得人盡皆知,這下好了,看哪個男人還敢再要她。


    看那個男人還敢再要她!


    我耳邊開始嗡嗡的,麵前似幻化成無數張人的臉和嘴來,裏麵有我認識的,還有我不認識的,他們無一不張著血盆大口,從嘴裏噴出來的唾沫星子像下了雨一樣,足能澆灌得了千頃良田。還有人流眼淚,那是誰?是我的媽媽,她在朝著我哭,不說話,什麽也不說,一句話都不說。


    不,我不可憐。


    我抱著枕頭在幾個房間裏遊走,直走得我氣喘籲籲。別讓我再想這些事情,事情還沒有糟糕到那個地步。沒什麽能打得垮我,我是精神那樣脆危的人嗎?我不是。那麽多人想讓我死我不好好活過來了嗎?那麽多人想看我的笑話。結果呢?我讓他們看到的是神話。


    我倒出一杯酒來,晶瑩剔透的液體順著喉管飛流直下三千尺,我手不自覺的哆嗦著,頭也開始微微抖。控製不住的抖,是酒喝得太多了嗎?沒有吧,我還沒到酗酒的程度。可是它們一直在抖,抖得厲害,把酒都抖灑了,灑得滿地都是,屋子裏飄著高純度白酒的酒香。我像畜牲一樣趴在灑下白酒的地方,一口又一口貪婪的把它們舔幹淨。


    沒有了,所有的聲音、人臉、眼淚,都統統從我眼前消失了。我這才鬆出一口氣來。世界幹淨了,也安靜了,腦袋裏暈暈乎乎的,抖不抖我都不再覺得。


    “看哪個男人還敢再要我?”


    哼,我需要別人要嗎?我一定需要別的男人要我嗎?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王。


    我舉起酒杯,酒杯從裏麵潑濺出來,像雨點一樣打濕了我的臉,和我的淚混合在一起,我伸出舌頭一卷,嚐到了苦澀和酒精混合的味道。


    那味道讓我癲狂,那味道麻痹住了我那根空虛、寂寞、仇恨的神經,所有一切都變得清晰又模糊,如夢似幻。


    張若雷今天迴來進門時見到的就一定是我這副醜陋的模樣,讓他


    看去吧,讓他驚訝吧,讓他唾棄去吧,那就是他昨天晚上跟著顛龍倒鳳,睡在一起說著生生世世誓言的女人。


    但那天他迴家門時,嘴裏卻跟我一樣噴著酒氣,腳下也踉蹌。


    也對,演戲一定要演全套,我笑著朝他走過去,他笑著歪歪斜斜的朝我走過來。


    “媳婦兒。”


    他攬住我腰,他可真會裝啊,我總說他是被家族生意耽誤了的好演員。我用手指頭一戳他胸口。


    “生活欠你一座奧斯卡。”


    我舌頭都短了。可我卻清晰記得他撒謊欺騙了我,我想要揭穿他的謊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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