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月又圓,星明再星暗。離開墨盒之路兇險萬分,城外有成千上萬的兵馬埋伏,等著他們上鉤。護衛們和乃顏即使拿著李信給的輿圖,仍要麵對殺出來的士兵們。他們奮勇殺敵,在血泊中開出一條路,護送女郎們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不停的殺與被殺,過了整整半個時辰,才緩緩停了下去。


    馬車已經被護衛們駕著往另一個方向逃,聞蟬與侍女們下了車,跟隨乃顏走上另一條不引人注意的小路。下馬車的一瞬,聞蟬的穴道解開,能夠動了。她迴望身後星月鋪就的幽黑路徑。那裏套著一個枷鎖般,拖著她。


    聞蟬望著身後的路,望著通往墨盒的路……


    “翁主,您、您真的還要再迴去嗎?”青竹扶著聞蟬的手確認問,“大家好不容易殺出來的……”


    聞蟬迴望著戰火消去的路徑,想到了很多事。


    想到自己的身世,出生時被生母托付給養父母;想到長安闌珊的燈火,想到大兄時不時給她送禮物,想到二姊嚴肅訓她的樣子;想到府邸中人們流水般的進進出出……長安夜景,火如遊龍……她想到自己無數次離開長安的那一日。


    聞蟬再想到了李信。


    想到少年時與他相遇,他那般的狂妄;他們一路從會稽到徐州到長安地晃蕩,他在牆上站著放肆地笑,他坐在牆邊等著她親吻,他與她在飛雪中舞劍,他在城樓下轉身遠去……再是會稽姑母出事之夜,她去祠堂看他,他想她不要去管他。


    李信從來就沒有變過。


    不管什麽時候,他對待她,一直是隻求同甘,絕不共苦。每次他出事,他都將她推開。他走上一條絕路,走上孤獨的血泊成河的路。每一次,都將他心愛的人留在安全的地方。當他深陷苦楚,陷身幽冷,他隻願愛人遠走天涯,永不迴頭。他寧願自己被拋下,他非常樂意自己被拋下……


    “翁主?”青竹再次輕聲唿喚聞蟬。


    聞蟬眨去眼中的淚意,迴過頭,不再看身後那條路了。她望著前方未知的未來,邁步向前,走了過去,“不迴頭。我們繼續走……墨盒發生的一切,一定要讓世人知道。”


    她心中淚落如注。


    唿吸如窒。


    可是她對自己說:“我不能辜負他。”


    他好不容易為她開出的這條路,為了開出這條路,他在墨盒承受著怎樣的壓力,他受著怎麽樣的心理折磨……她不能辜負他。


    月亮隱去,星光暗淡,天幕如空蕩蕩的深藍色紗布,再無半點點綴。美麗的女郎踏上長途,勇敢的郎君在後方奮勇殺敵。一切如命運指引般靜謐。


    長夜一時一刻,都變得無比漫長。


    在聞蟬離開後半個時辰,李信與城中將士們總算劈開了一條出城的路,總算開了一道城門。對方在城中大肆廝殺,無所顧忌地殺著所有人,尤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李信目呲欲裂,心中大慟。城門打出一條路後,李信安排幾位將軍在城中作戰,他領著大部分人馬出了城。


    而果如他所料,一旦他出城,大批地方軍馬被他所牽製,跟隨過來追殺。


    在敵方那裏,百姓們很重要,李信等人更重要。隻有李信將敵人引出城,墨盒中的百姓才有緩氣之息。隻有城中的殺局不那般嚴密,留在城中的將士們才有可能破開一條出城的路……李信想著,能逃出去一個是一個,如果一個都逃不出去,也沒辦法。


    他在墨盒扛了兩個時辰,完全沒有用,一點援兵都沒有等到。


    李信想不能再依靠別人了,他得自己來。


    他帶著人,利用對方不熟悉地形的缺點,領著他們在山路上轉,想辦法狙擊對方。夜變得格外長,身邊的人不停地死去,跟隨的人越來越少。走在山林間,隔著密密重重的樹影,都能聽到對方的兵器刺過草木的聲音……


    他們上了雪山。


    李信和阿南等寥寥數人騎馬立於山巔之上,沒有月亮的天色下,他們俯瞰著山中穿梭著的影子。雪山常年大雪,無路可奪時,居高臨下,已經是他們最後一道關了。李信的目光,從身後的幾十人身上一一掠過。每個人的戰鎧上都鮮血斑駁,臉上被汙血覆蓋。多少人眼中露出悲憤之情,握著刀戟的手在發抖。


    “將軍……”


    “阿信……”


    李信打斷他們的話,手在空中一劃,明確無比地指向下方。他高聲:“兒郎們,隨我殺下去!”


    聲高震雪,熱血沸騰。


    一聲即下,李信帶頭衝了下去。


    “喏!”


    迴聲響徹天際,數十人馬隨李信一路往下衝去。雪山巍峨,常年大雪覆蓋,讓其漫山遍野皆是白色。天上無星無月,已經不知到了什麽樣的時辰。蜿蜒向下的覆雪山坡上,數十人馬一衝而下,在一片白茫茫中成為一個個黑點。


    眾人高喊著:“衝啊!殺啊!”


    “跟他們拚了!”


    “絕不苟活!”


    他們是最後一道防線,他們也離不開這裏。拿自己的性命為城中人爭取那不知道能不能爭取到的時間,他們一步步往前,已經沒有了退路。眾人跟隨著李信,看到李信堅毅冷漠的側臉。馬蹄重重地踩在雪地上,雪粒飛起,濺上郎君的眉眼。郎君身子低伏於馬上,與地表幾乎成一條平行線。他如同閃電般,襲擊向下。而每每看到李信,眾人總是習慣性地能從他身上得到力量。


    他們的將軍威武不屈,他們自然生死相隨!


    阿南全身的血都被點燃般,大聲喊道:“殺了他們!兄弟們,我們就是死了,也要把他們全部留在這裏!”


    天上蒼鷹飛過,鷹聲如戾。


    蒼鷹跟隨著這些雪地上的密密黑點,快速地拍著翅膀飛過,它在空中打個旋兒,再往下飛去,追上李信。大鷹追著李信的大馬,聽到李信喊道:“別跟著我,去看他們在前方有沒有埋伏!”


    黑鷹高叫一聲,橫過郎君眼前,如一道暗線般在空中劃過,消失在了夜空下。


    而眾人的廝殺,被殺與反殺,還在繼續……


    這時候的阿斯蘭,仍在與阿卜杜爾的軍隊交戰。一隊又一隊的人馬,將他攔在那座山上。到了這個時候,阿斯蘭與阿卜杜爾撕破了臉,他知道即使自己迴去自己的地盤,頂多把自己的軍隊帶走。他已經不可能如自己和李信最先計劃的那般,去麻痹蠻族王庭了……


    “都給老子讓開!”阿斯蘭吼道。


    他的馬中箭,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持著長刀,一刀劈向對方的大盾。他力氣奇大,將盾劈得往後直退。青銅盾麵在地表上刺刺劃過,在寒夜中閃出金色的火星來。阿斯蘭逼著身前的人往後退,他殺紅了眼,力氣一道比一道壓得重。


    阿信……


    他心急如燎,已知時間在這裏耽誤得太久,他那個女婿,不知道能不能頂得住!他的女婿,他的女兒,都在墨盒……全都在墨盒!


    阿斯蘭吼道:“讓開!給我讓開——都給我讓開!”


    聲勢震天,一人抵數十人。心亂如麻,又心恨如烈。


    地表晃動,似乎整個天地都因為他的撞擊而搖搖欲倒!


    咣!


    兵器相撞,數十人被壓在地上,驚恐地瞪眼看著殺瘋了的阿斯蘭。阿斯蘭黑發淩亂散開,臉上全是血。他肌肉繃實,提著長刀往前砍人,像是山中的野獸般兇狠。這個人是瘋子,是個殺人如麻的狠角兒。當他陰森無比的麵孔對上蠻族時,身前阻攔的人慌張無比。


    阿斯蘭一步步往前後,前方的人一步步哆嗦著往後退。


    軍隊中不停地傳著:“快、快頂不住了!大都尉好了沒?可以放左大都尉走了麽?他再這麽殺下去,我們的人就被他殺光了!”


    後方的右大都尉阿卜杜爾同樣帶著恐慌的話音傳迴來:“時間差不多了,讓他過去!等他迴來,我們還要再攔一遭……沒想到阿斯蘭這麽狠。這個人是變數,他自己的軍隊帶不走多少人的,畢竟即使他是大都尉,他的兵馬也要效忠王庭……等他反身迴來,如果能殺掉他,就幹脆殺了他好了。”


    幹脆殺了他好了……


    這破碎山河,這泱泱大國,為了殺掉一個人,使出這般多的力氣。


    長安的程府,程太尉端坐書房,望著沙盤中插著的旗幟,沉思著自己定下的計劃。想這個時候,李信已經迴天乏術,阿斯蘭也已經得罪盡了阿卜杜爾。李信該死了,阿斯蘭要是能死最好……他的大楚和蠻族之間結盟的計劃,就可以沒人幹涉了。


    他淡著臉,再往沙盤上一處高高隆起的代表墨盒的城池上插了一個旗幟。程太尉閉上眼想了想,起身離開書房,迴房歇息。對他來說,為了實現一個十數年一直在安排的計劃,犧牲一個人,犧牲一座城,都是應該的。


    他不過隨意手揮一揮,不過隨意寫兩個字說幾句話,便是大堆大堆的將士為他一個想法去送死。


    而又有誰問過墨盒那些英勇赴死的將士們呢?


    飛箭如雨,從天上彎了大半個弧,刺下來。李信等人身下的馬已經盡數傷亡,敵人也死了很多。他們從遠攻到近戰,敵人卻仍有機會遠攻。李信迴頭,看向身後區區十來人,咬牙:“放火燒山!”


    “這是雪山,火恐怕不好燒起來……”


    李信道:“那也要放火!不能給他們遠攻的機會!”


    整整一個時辰。


    從最開始到火後,三個時辰的時間。己方的人越來越少,敵人也越來越少。


    燒山後是近戰,十來個精疲力竭的男人,撲過去與敵人廝殺。兵器撞擊,招招皆是敵人的要害處。敵人震驚於他們的殺氣,難以想象對方戰了一整夜,從天黑到天亮,竟然還有精力如此?


    李信不斷地殺著人,他厲聲追問:“我一心為大楚盡忠,到底是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墨盒的將士們含著血淚,聲聲逼問:“我盡忠大楚,守家衛國,難道這便是我的結局嗎?”


    李信大喝:“為什麽?!”


    眾人吼道:“為什麽?!”


    敵人無言,同是將士,眾人無話可說。大家都是軍人,上方給出什麽樣的命令,他們就去做什麽。他們眼神閃爍,不敢對上這些男兒郎的眼睛。他們被心中的良知逼問,羞愧萬分,手中的刀戟幾乎握不住。


    戰爭何等慘烈。


    從萬人到千人到百人,最後到現在的十來人。


    墨盒已經沒救了。


    他們的任務也完成了。


    天灰蒙蒙的,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天亮,雪粒飛下來,冰涼無比。


    從十來人,最後到李信一人。


    遠遠在高處看著的將軍揮下手,李信身邊的將士們退開,而從高處,一字排開,無數燃著火的箭往下掠去。箭支破空聲密密如蚊聲,從各個方麵撲過來。李信縱是武功高強,麵對這樣的陣勢,也無法擋住。


    數箭過胸。


    天上雪靜靜落著。


    郎君跪下來,筆直地跪著,睜眼望著前方。


    他一把拔掉胸前的箭,箭頭上的火往外飛去,與空中飛過來的無數箭支交替。箭落在四周,四周燃起了火。置身火海,頂著天上飛雪,李信倒在了地上,不肯闔目。


    “將軍……”他聽到有人說話。


    但那應該不是叫他。


    他的人都死盡了。


    “將軍”,敵方的人匯報道,“李二郎應該已經死了,我們現在去斬殺了他的頭顱,向太尉複命吧。”


    他們的將軍沉默了下,說:“李二郎悍勇如此,不必辱他。他一人戰到現在,我們也不必上去,給他最後一段時間吧。”眾人站在山間等待著,等李信四方的火滅了。等火滅後,他們便會去檢查屍體。


    一隻大鷹尖聲鳴叫,從他們的頭頂飛入火中。


    眾人微驚:“將軍,那隻鷹!”


    將軍默然,望著鷹飛入大火中。


    鷹叫著,在火中落下來,站在郎君的肩上。它惶恐地在郎君肩上踩,用自己的利爪去扒他的衣服。和之前每一次一樣,它的爪子鋒利無比,隨意扒拉兩下,郎君的衣服就會被他撕破。


    可是郎君沒有如之前一樣去扯它的翅膀。


    李信顫著手,從懷中掏出一塊綠瑩瑩的玉佩。他滿是鮮血的手,將玉佩係於大鷹的脖頸上。血抹上黑鷹的羽毛,髒穢難言,而李信輕聲:“把它帶迴去……還給知知……”


    司南玉佩。


    “跟她說……對不住……我失約了……”


    他想往火海後方看去,那後方並沒有他想要見的人。她已經離開了,而他能夠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李信哆嗦著手,把玉佩給大鷹係好——


    【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能不能得到迴報,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裏,有時候也怕我辜負了你。但是迴頭看到你時,就覺得格外欣喜。時間停在現在,我一直愛你,一直保護你,這就是永遠了。】


    贈我司南,為卿司南。


    為了這個目標,他未敢有一日不鞭撻自己,不去奮力,好不辜負她。


    如今,完璧歸趙。


    ……


    大鷹衝上雲霄,飛天躍雲,在雲海中穿梭。脖上的玉佩,碧綠無比,如一滴清亮的淚珠。它帶著這塊玉佩穿越山山水水,要將玉佩送入女郎的手中。


    完璧歸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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