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雲穿霧,蒼穹低下來,一道黑影如光,在鉛雲中若隱若現。很長的距離,在蒼鷹拍翅中刹那即至。雪粒紛紛揚揚,與高天青山相照,襯得萬物變得更為遼闊,悠遠。


    天幕光線並不亮,雪光照著一行人的麵孔,皆有些空白沉重感。


    鷹聲從高傳來。


    十來個人一同抬起頭,隨舞陽翁主聞蟬一起去看天上飛下來的黑鷹。他們在逃躲敵人的過程中,人數已經越來越少。兵分幾路,活下來的不知道能有幾個。眼下跟著聞蟬的侍女,隻剩下青竹與碧璽。剩下的皆是乃顏等護衛。


    大鷹胸前碧瑩瑩一滴,離聞蟬的視線越來越近。


    聞蟬仰著臉,伸出手去。鷹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的掌心,收起了利爪,並沒有去撓她。它叫一聲後,眼睛裏流露出迷茫又悲傷的眼神。在聞蟬為它撫弄羽毛時,鷹低下來頭顱。聞蟬顫著手,從它脖頸上,將司南玉佩卸了下來。


    穿越千山萬水,山何陡峭,水何冰寒。這塊工型的綠色玉佩,終於落在了聞蟬手中。


    雪落在女郎的睫毛上,結霧結冰。


    冰雪讓她的眼睛有些疼,她的心髒開始驟縮。一切感官離她遙遠,一切記憶又如同在昨日一般。


    她握著這塊冰冷的玉佩,仿若看到少年郎君昔年時的壞笑。光陰不停留,她卻好像一迴頭,就還能看到他笑眯眯地看著她,對她吹口哨。


    聽他跟她說:“知知,喜歡麽?”


    看到他拿著玉佩愛不釋手貼身收藏、當掉又贖迴、數年不離身。


    再看他那壞蛋似的笑容漸漸加深,柔情繾綣,攬著她說:“知知,來。”


    他說:“我人生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娶到你。為了娶到你,不讓你跟著我顛沛流離東西南北亂闖一通,我就勢必要走到貴族圈中,成為讓人忌憚的存在。我野心勃勃,也熱愛天下,憐憫受苦的百姓。我想要解救他們,想跟老天爭一爭,想試試我能帶給他們什麽,能不能做的更多些……”


    “這就是我的抱負。我妄圖以微粒之光與大勢相投或相抗,想做點什麽,好改變現狀。但我其實非常的自私,我最熱愛的,一直是你。任何人任何事妄圖跟你相提並論,我都會毫不留情地斬殺。”


    還有他最後說:“你知道我愛你吧?”


    過往種種流光般,紛至遝來,又在風雪中煙消雲散。聞蟬看到玉佩上的血跡,她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情況下,他將玉佩解下,讓大鷹給自己帶了迴來。他完整地守護著自己的心,他走著一條無數人質疑的路,他在寂寂山林中如王者般開辟自己的王國……他足夠富有,足夠強大,從不為任何挫折低頭。


    他珍重無比地守著自己的愛。


    從十五歲到十九歲……


    他全心全意、披荊斬棘地走向她……他這麽的喜歡她……任何困難都不屈服,所有委屈默默咽下。他誠摯無比地喜歡著她,愛她如同愛他自己。在李信心中,她是最重要的,是他最想得到的。這樣喜歡她的李信,又怎麽可能把玉佩還給她呢?


    聞蟬在心中哽咽:“完璧歸趙麽?”


    她在心中問:“你想對我說什麽?”


    她猛地轉頭,看向身後飛雪遮掩著的大霧。她看著灰蒙蒙的天際,不覺去想:我的夫君……他死了吧?


    他是否記掛她,是否舍不得。最後在想什麽,又要說什麽……


    聞蟬心痛如麻,握著玉佩的手用力。工型壓入手心,因太用力,而讓她手心滲了血珠。她立於風雪中,良久不動,隻迴望著身後的路。她想要大哭,想要不管不顧地跑迴去。不管墨盒發生了什麽,哪怕他已經死了,她也要和他在一起!


    他從來都低估她對他的喜歡。


    他覺得她不夠愛他。


    他總是說她沒良心。


    可是她想迴去陪他啊。


    哪怕李信真的死了,聞蟬想自己也願意迴去陪他。陪他一具枯骨,陪他坐看山河變遷。也許她的情感不如他熾烈,不如他濃重,她在乍然想到那個不好的結果時,也並沒有被打擊得暈倒過去。


    然而絕望,灰暗,這些都是有的。


    她無驚無懼,也不怕危險,不擔憂自己過得好不好。李信不知道,她隻想待在他身邊而已……


    “翁主,這玉佩……”青竹喃喃,臉色蒼白地吞下去想要說的疑問。別的人跟在後麵,沒有看到翁主的表情。可是青竹就站在聞蟬身邊,她看到聞蟬發抖的身體,看到她眼中強烈忍著的淚意。聞蟬手心出了血,卻用力地抓著那塊玉佩……


    青竹沒見過這個玉佩,可是她讀得懂聞蟬的表情。青竹想要說什麽,然在聞蟬忍著巨大悲意,默然在心中落淚如滴血,也不在麵上表現出來時,青竹將那些話咽了下去。


    聞蟬迴頭,看著身後跟隨著自己的人。她咬著牙,知道自己不能哭,不能任性地迴去找李信。這些人好不容易跟自己殺出來,墨盒之屠城,尚無人知曉。她有義務走出去,讓世人知道墨盒發生了什麽……


    沒有人的生命是毫無意義的,沒有人是應該被犧牲的。


    這是聞蟬從李信身上學到的。


    聞蟬想,他愛我,他也愛天下,也愛百姓。


    然而我隻愛他。


    他想要的,我會幫他拿到,幫他做到……她也愛他,她也全心全意地去愛他。而總有一天,聞蟬想自己會有機會親自告訴他。


    聞蟬壓抑著聲音裏的悲意,輕聲:“沒事,追兵還跟著我們,不能迴頭……我們……繼續走……”


    她將那沾了血的玉佩貼身收入懷中,又抱著送來消息的大鷹,在鷹的額上輕輕親了一下。低頭的瞬間,大鷹感覺到頭頂濕漉漉的,似乎下了雨,雨滴還很大。它懵懵懂懂地抬起頭,看到女郎蒼白的麵孔。


    聞蟬率先抱著鷹,往前方走去。她走得非常快,似乎怕自己一停留,便會忍不住往迴走。


    眾人不知道翁主怎麽了,隻能快步跟上。


    天地蒼茫,聞蟬走向與李信相反的方向。她的愛人氣息微弱,而她心慟如碎。每走一步,便離他越遠一步。前路慢慢,身後路變得遙遠。她一步步地遠離他,對他的愛,卻並不會減少一分。


    聞蟬心中一直在哭:夫君,我喜愛你,你聽得到麽?


    此時的雪山,一地屍體,箭火微弱。李信倒在地上,火光照著那方,看得並不真切。將軍站在上方的山坡處,想讓人去看看李信死了沒。他抬手正要下令,身後的樹林中有破空之箭飛來。


    他們聽到響箭聲時,大震無比地迴頭看向身後的樹林。


    “響箭……在傳信號?還是……”將軍冷聲,“還有人活著!還有在雪山裏!”


    他心中複雜:竟還有人沒有死?


    在他這樣想的時候,餘光看到灰色的影子在樹林裏閃過。自己帶的兵有幾個人中了箭,箭來自四方,眾人一時凝重,不知李二郎那方還有多少人掩身於山林中?


    太尉的傳話時,不能放走任何一個墨盒人。李二郎要死,所有人都要死!


    李二郎已經中箭,之後也不過是確認他到底有沒有死。眼下更重要的事,是殺掉還在雪山中活著的那個人!將軍猶豫了一下後,看看身後李二郎身前的小火,一狠心,招手帶走自己的人深入山林中,去追那個藏在暗處騷擾他們的人。


    天下著雪,雪山氣候又極冷。那小火隻寥寥少許,很快滅了。天地寂靜,雪無聲無息地蓋在地上倒在血泊中的一具具屍體中。過了近一刻的時間,一個郎君在樹林中飛蕩,身影越來越近,又從樹上滑下來,跑向李信。


    來人與這些死去的人一般著裝,臉上血汙,戰鎧沉重。乃是阿南。


    他喊一聲“阿信”,淚水掉下來,將倒在血泊中的郎君抱於懷中。李信拔去了身上的箭,血流過多,顏色慘白。阿南抖著手伸到他鼻下,根本感覺不到李信的氣息。阿南心中悲涼,從懷中掏出一枚藥丸,送入李信口中。阿南將李信咽喉一頂,讓那枚藥丸咽了下去。


    他又不斷地握住李信的手,強行打破對方的防護,將內力不要命般地傳入李信身體中。


    阿南用一種自損的方式,吃力無比地去護李信的心脈。他坐在雪地中,抱著郎君,心中難過得隻想痛哭一場。他傳著內力,又扯開李信的衣服,另一手在他胸前幾個穴上按壓,好讓那枚藥丸能夠與內力一起起作用。


    藥丸並不是神丹妙藥,隻是習武人常服用的,幫助內力順通堵塞血脈用的。阿南給李信服下這枚藥,也不過是希望自己傳去的內力,能夠讓李信的脈搏重新跳動。


    他幾乎是自殘似的救著李信。


    阿南滿不在乎地坐在這裏,不去想什麽追兵了,他隻想護住李信的心脈,想要救活李信。阿南哽咽道:“對不住,我做不到……你讓我去會稽搬救兵,讓我來解墨盒之困,讓我報仇……我做不到……阿信,我跟你不一樣啊……我沒有你那麽厲害的本事……”


    他抱著幼年時便共同長大的郎君,邊哭著,邊把自己的性命透支給這位朋友。


    阿南聲音淒涼:“我知道,你是起了私心,想救我……你總是這樣,一副大義凜然的表象下,心眼比誰都多。每個跟你好的,你都想救。阿信,阿信!你幫那麽多人,你救那麽多人……我來救你!”


    “我並沒有什麽本事,全靠你照拂。你讓我去會稽,讓我報仇……可是我要什麽時候才能報仇呢?我和你不一樣啊!”


    “阿信!醒過來!你要報仇,自己來!”


    “還有翁主呢!你這麽辛苦地娶到她,難道想要放棄麽?”


    “阿信,醒過來!睜開眼!你想要什麽,自己來拿!”


    阿南喃喃自語般說著很多顛三倒四的話,他心中失望無比,痛恨無比,又帶著絲絲恐慌。他並不恐慌那些被自己引走的敵人重新迴來,他隻怕這點內力,根本保不住李信的心脈。不知是他傳去的內力真的起了作用,還是他不斷的激勵話語起了作用。某一瞬,阿南突然感覺到了手下護著的心脈跳動了一下。


    而這一跳,讓他熱淚盈眶。


    他幾乎想要大笑:“阿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能救活你!”


    阿南將李信從地上拖起來,將他拖離這片屍體中。他將李信身上的戰鎧全部丟在地上,偽裝成一個屍體的樣子來。阿南將李信背在背上,迎著漫天大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入樹林中。


    阿南背著李信,仍不停地將內力送出去。


    他透支自己的性命去救李信,因為自身已經抱了死誌了。樹林山雪茫茫,眼前路常常難以分辨。阿南背著李信,跟背上的人說著話,希望對方能聽得到自己說話,能從自己的話中吸收到些力量之類的。


    他故意開玩笑一般跟李信算一筆賬:“你看你活下來,比我活下來,要劃算得多。墨盒已經完了,咱們都知道要複仇。可是我複仇,哪有你複仇來得快?你那般本事,我多少年才能追得上你?咱們死了這麽多兄弟,兄弟們都在天上看著呢,都等著我們複仇呢!”


    “而且我無牽無掛,也沒有成親。你卻有媳婦啊,你媳婦還那麽好看。你娶她花了那麽大功夫。你媳婦嬌滴滴的,要是知道你死了,又該哭鼻子了。你不是最怕她哭了嗎?你活下來,才能照顧她,才能跟她在一起啊。”


    “你少時救了我一命,我才多活了這麽多年。這條命本來就是你的,你再拿迴去好了。”


    “阿信,我不敢去會稽!我不敢麵對那些兄弟,不敢聽他們問你!所以我迴來了……我知道你要罵我軟弱,罵我不夠大丈夫……這些留給你來,好不好?”


    “阿信,你聽得到嗎……阿信……”


    他背著郎君走在山路中,內力流失,讓他開始周身寒冷。阿南護著李信的那點心脈,卻又不知道這點心脈的跳動,是自己內力一直撐著的假象,還是李信確實還活著。他不敢去多想,不肯去考慮第一種現象,他隻肯承認第二個結果。


    阿南要自己樂觀,要自己去想,想阿信一定活著。


    山林深處,突然飛過來三支箭。空中有箭鳴聲,在雪中梭過。


    阿南將李信一把扔在地上,撲下去時,自己的後背中了箭。他將李信壓在身下,箭破了棉衣,力道極穩,從後背一徑穿到前胸。然而也就到前胸了……阿南混沌中,開懷地想:幸好,沒有讓阿信傷上加傷……


    林中的人,看到那兩個郎君倒在地上,很久不動一下。


    士兵走了出來,腳踢了踢地上交疊躺著的兩個人。他拿手裏的刀戳了戳上方的那個人,確定對方已經死了。士兵鬆口氣,對著那個自己射中的人吐了口唾沫,罵道:“就是你讓老子們在山裏忙了半天吧?夠晦氣的。”


    他手裏的刀,要再翻一翻下麵的那個郎君。他心想這可是李二郎啊,將軍說其他人都還好,李二郎必須死。手裏的刀即將再次刺入郎君胸口時,士兵聽到接二連三飛上天空的響箭聲音。他迴過頭,臉色大變,認出這個信號是說墨盒有人逃出去,將軍要他們立刻出發去追人的意思。


    士兵當即丟開了手下的事,提著刀背著箭,往集結的方向跑了過去。


    他匆忙離開了這片地方,留下那兩個郎君,奄奄一息地倒在冰冷天地間。


    過了很久,天上的雪停了,天又重新暗了下來。


    被阿南壓在身上的李信,手指動了動。他極緩慢地推開身上的郎君,手扒著地上的雪,撐著全身的力氣,一點點辛苦地往前方爬去。天光暗暗,他在雪地間吃力地爬著……又不知道多久,忽然感覺到火光。


    李信抬起頭,看到一個仙風道骨般的老人,提著燈,從山林中向自己走過去。


    老人蹲在他麵前,將燈籠點亮,照著李信的臉。


    李信張張口,說不出話,混沌中,作出一個“師父”的口型來。


    刹那間,時光仿若流轉。似乎他還不過是一個在街上偷雞摸狗被人追著打的小孩子,他倒在一個老人的腳下,那老人抱起他——“師父。”


    雪停風住,天上星如銀河,若有流水之聲傾瀉而下。


    老人蹲下身,與郎君對視。


    如同命運牽引般的一個輪迴,這一夜星光大亮,流轉如雨落,希望再次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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