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見石生無意,站起身,輕喘一聲。柳絲持茶入房,生接飲雲:「茶冷了。」柳雲:「比三相公的心是熱些。」生曰:「子不知方寸如灼,正要借他一澆。」飲完,柳絲接杯向生笑雲:「這論癡院又不招賢良方正,為何來的都是道學先生?」生曰:「我不忍以煙花視卿,卿何甘以狂且待我?」梅曰:「青樓薄命,何幸垂憐!」生曰:「適聽長歌,哀音悱惻,如清夜猿啼,雨中殘角,能使有情者一齊下淚。」二女曰:「不嫌汙目,殘稿正欲求教。」生曰:「珠玉在前,恐無目者不能賞。」梅曰:「日間已曾窺豹一斑。」生曰:「那不過醉後狂書,」柳曰:「妙處正在此!」


    遂收拾殘棋,各出己作。石生下床來細細評賞,多半是縈愁惹恨,觸景傷心之句。生慨然曰:「麗情藻思,均不愧女中博士!何過拋墮風塵,使這一派杜鵑聲都向筆尖啼出?」梅、柳長籲無語。生曰:「二姊以道韞之才,兼壽陽貌,張郎相得益彰,浩然尋之不得。陶彭澤尚竊芳名,林處士猶珍素質。曉風殘月,何處不宜?茅舍竹籬,何方不可?奈何移向這章台翠館中,忍教驚風驟雨剝落摧殘?」二女曰:「自流落以來,臉兒上賣笑,心兒裏含悲。隻思跳出火坑,尋個清涼地麵。想是孽債未完,沒一人來引手。」生問其家,柳曰:「妾家渭城。」梅曰:「妾家瘐嶺。」復詢其入樓之自,


    二女曰:「昔日根由每一念及,寸心如割,非不可言,實不忍道。」生曰:「自古花街姊妹隻圖眼下芳年麗色,車填馬砌,名壓平康。待香銷黛減,欲尋個好好收場,百不得一。二姊具此慧心,胡甘自棄?若不趁此時早尋究竟,一旦塵侵歌扇,雲散舞衣,人隻愛你柳搖金縷梅如玉,誰可憐你梅子酸心柳皺眉!就如我們今日往園中玩賞,也不過慕他艷麗,若到得鶯老花殘,鳥啼春去,則園扉可闔矣。還有人提壺契榼,向空枝飲酒賦詩麽?」


    二女悽然淚落,曰:「娓娓名言,奚啻晨鍾三撞?我姊妹從今以後誓不復作樓中人了。」生曰:「且慢,且慢!須知痼疾非盞藥可除。」梅曰:「得遇神砭,寧不立起?」生曰:「譬如匣中鏡被塵封垢漬,雖不怕到頭來沒有磨不出的光,卻沒有一舉手便推得淨的垢。」柳曰:「不是這樣說。譬如天心月被霧掩雲遮,隻愁沒一陣吹將來的風,那怕有一時掃不開的障。」生曰:「言雖妙,未必由衷。」二女曰:「我二人久懷此誌,實非偽言。隻是這鐵網重重,不能得脫。」


    生沉吟良久,曰:「你二人果能自惜其身,我當代為畫策。」梅、柳聞言,雙雙跪向生前曰:「三相公,你若不辭援手,我姊妹死且不朽。」生扶二女起雲:「隻要你們把定此心,我斷不悔今夜之語。」二女甚喜。梅曰:「數載塵埋,今日也有見天時節。」柳曰:「向來隻慕才名,以未獲一見為悵,不意初覲芝眉,即被大德!」生曰:「相彼投兔,尚欲先之,矧目擊麗人淪沒,何忍漠視?隻怪二友平時並不提起,今日卻恨相見之晚!」


    三人話正纏綿,早是曉雞亂唱。生攜二女出步中庭,見花露陰陰,參橫月落。梅曰:「每夜隻恨更長,今晚偏覺其短。」生曰:「好處留人月易斜。」撫梅肩雲:「隻是神女有情,楚襄無夢,能不為賢卿竊笑!」二女曰:「君之情可稱高出一世,自今以後,還望時來扳話。」生雲:「既蒙雅愛,願接清談。」天將曉,生即辭去。


    第五段 空齋夜作有情癡 平康重訪多嬌麵


    石生迴家,走到書房門首,有一童兒名喚書帶在房中歇宿。生見房門虛掩,推門進去,書帶醒了。生雲:「怎麽門都不閂?」書帶起雲:「是閂的。」生雲「蠢才!閂的我怎生進來了?」因問:「太太昨日可曾問我?」書帶雲:「相公不迴來吃飯,太太叫我尋到雲相公家,他家裏人說都去遊花園去了。天晚了,太太又叫我到那裏去請,說還沒有迴來。」生曰:「太太可說什麽?」書帶雲:「沒有則聲。」


    早飯後,石生鼾眠一覺醒來,默默自想:「雖然昨晚鎖定春心,卻被他引開了情竇。」自此之後,終朝悶坐空齋,一會思梅,一會思柳,眼下心前便有一段無聊光景。一日,抱悶過鬆家。雲影正與鬆濤坐談,見生來,鬆曰:「我隻道你醉還未醒,正要來替你解酲,你也來了!」雲曰:「好樂也!」生曰:「遊同樂亦同,何獨我哉!」雲曰:「我們的樂不過是對酒當歌,誰似你鑽在人家被窩裏去了。」生笑曰:「我的事倒也無形無跡,那乞花償酒的對聯好不眩目,正所謂拿賊見贓。你們背地裏傾壘倒甕,反要怪人戀酒,豈非懷惡而討不義?」雲曰:「我兩人因聞他姊妹有些才學,不比尋常聲妓。雖常過訪,卻並沒甚勾當。恐你年少,易為所溺,故不敢道及。誰料一朝泄漏,那章台花柳倒被你後來的先折了!」生曰:「兄解憐才,偏我好色。況你這話也可信不可信,各人隻好自家明白。」鬆曰:「我輩當以此為戒,使外人聞之,看我輩為何如人!」生曰:「蒙兄引入天台,我正要醉盡花柳,且慢來阻我的逸興。」鬆顧雲曰:「你看他才到那人家走了一迴,口角便老氣了多少。」生笑曰:「怪道吾兄平日能言,原來從這條路上煉出來的。」


    三子諧謔多時。石生不提起梅、柳辭樓之事,迴家天色已晚,才點起燈來,便似在他家座上;才靠著枕頭,便似在他家帳中,略閉閉眼,那一片彈絲品竹之聲便嗚嗚的從耳根響起。又想著醉眠初醒,被梅萼來挑引的光景,愈覺心魂撩亂。書帶請吃晚飯,生雲:「不要吃了。」書帶雲:「炊起茶來罷!」生雲:「你且去吃了飯來,把門帶上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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