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女孩之一洗完了澡,跑去敲另一個女孩的門,兩人在屋裏聲音壓得很低地抱怨:「一定是陳阿姨啦,剛剛那間水比較大比較好洗的廁所又被她的mc(月經)滴得到處都是……我剛剛洗澡都幫你沖幹淨了……」「誰叫你每次都愛搶那間,又愛搶著要先洗……」


    要是平常,她是不可能聽到這樣緊小的聲音,然而此時她眼目明亮,心胸脹滿,感到不倦不息不死心的秘密噴發,正在醞釀。妹咪的柔若無骨,妹咪的嬌聲,妹咪的媚態,小母貓綿延數公裏的荷爾蒙,她一口一口食後,感到下腹墜熱,低頭一摸,忽忽就是一手彩血。醫生,我都停經好幾年了,現在又流血,你可以看看我得的是什麽病嗎?醫生,你看得出來這是貓病還是人病嗎?醫生,你好喜歡妹咪對不對?那你一定也會喜歡我。妹咪,妹咪,下次我們一起再去看醫生。


    (2007年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大獎)


    * * *


    [1]台灣注音符號,音同měi。


    [2]台灣注音符號,音同mèi。


    附 錄


    大命運上的小機關


    黃麗群


    各位一席的觀眾大家好。我是黃麗群,來自台灣。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記者跟編輯,這是可以賺錢的工作。另外有一個不能賺錢的工作,就是寫作。我在台灣寫小說,也寫一些散文。不過因為我一直到現在都還不是很能夠自在地在大庭廣眾下自稱是作家,所以我通常會自我介紹是一個寫作的人。


    各位應該可以理解,寫作是一個以文字為媒介的表達方式,也就是說它當中有一些核心的技術性的概念,是很難使用口說或是表演的方式來讓各位感受的。


    我舉個例子。比方說,我們在一篇文章、一個段落裏麵使用一個詞彙,對我來說不隻是考慮能不能用或適不適合用,可能還要考慮它的視覺性,它在這個段落、這個脈絡裏麵能不能達到我想要達到的一些迂迴的效果或者是意象。比方說一個煙雨濛濛的感覺,一個晶瑩剔透的感覺,或者是一個枯淡蕭索的感覺。


    還有一些,例如說理性的語言,一些文字密度比較高的語言。這樣子的東西,我寫下來,各位讀起來不費力;可是如果我現在這樣丁是丁卯是卯一句句地講出來,可能各位情不自禁就要陷入深深的睡眠了。


    這些都是不大能夠表述的,所以我當時跟一席的策劃人做了一些討論。她有一天跟我說,她在我的小說裏麵感覺到了一種日常的困頓,或者是日常的荒謬。她問我:你能不能講兩個這樣子的故事?


    我其實當時有一點困惑。因為第一,我從來不是為了要寫一個困頓的故事或者一個荒謬的故事,我沒有在想這件事情。第二,我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在城市裏麵長大的人,跟絕大部分的人可能都是一樣的,生活也沒有什麽可歌可泣的事情。


    可是我後來經過了自己的再思考,我突然意識到,她說的那個荒謬、困頓,或許不是困頓或荒謬本身,而是我一直在寫作裏麵去追問的一個東西,她是感受到了這個追問。這個東西我很難用言語說明,它是一個無以名狀的東西,它是一個大命運裏的小機關。但是在這裏為了演說,我稍微把它概括為「隨機性」。


    「隨機」各位都知道,是完全沒有道理、完全沒有邏輯,不知從何而來又不知從何而去的一件事情。各位可能覺得那你這說的就是命運嘛,其實也不是。


    各位算命吧?我想大家多少都有算命的經驗。我本身是一個迷信的婦女,所以我年輕的時候常常算命。有人跟我說誰誰誰、哪裏哪裏有一個很準的老師,我就噔噔噔跑去算了。我自己對這個事情也有點興趣,所以我會讀一些關於紫微鬥數或是子平八字這樣的書。


    在這個過程中,我就感覺命運其實是固定的,好像我們背後是有一個寫好的劇本的,算命隻是讓你去提前偷看一下而已。它常讓我感覺人類的命運本身充滿套路,無非就是陰差陽錯,悲歡離合。


    我打個比方吧,各位可能知道,從希臘悲劇以來到今天,所有偉大的文學,所有經典的作品,它們追問的事情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或者說人類會遇到的困境其實也都是差不多的,是有套路的。佛家說怨憎會,討厭的人偏偏遇見了;愛別離,跟你親愛的人分別了;求不得,你想要的東西要不到。


    命運是這樣一個大的東西,它是這樣一個貫穿橫亙於人類古往今來的沉甸甸的存在。可是隨機性恰好相反。隨機性是極微小的,是瑣碎無關宏旨的細節,你會特別容易忽略它。它的存在或不存在都不影響歷史的進程,可是它會為命運在你身上剮擦留下的痕跡做一個決定性的定義。同時它沒有邏輯,是真正不可測的神秘。


    就像是蛋糕,你吃進嘴裏,會知道那裏麵有鹽,有糖,可能還有一些檸檬皮,可是你看不見。它極為微小、極為縹緲,可是它決定了滋味。我想用我自己的一個故事,可以更好地來解釋這個概念。


    我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是在我小學四五年級,大概十歲、十一歲的時候過世的,交通意外。我記得那一天我放學迴到家,傍晚四五點吧,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父親也迴來了。


    這聽起來很普通,但在我家是很稀奇的事情。因為我父親是一個非常愛玩的男性,他很海派,朋友都喜歡他,他有各種各樣三教九流的朋友。我印象中,一個禮拜大概隻有周末我父親會在家裏麵吃個一到兩頓飯,平常的晚上他下了班就跑出去,跟朋友玩到深夜才迴來,那時候我早就已經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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