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而言,持續帶妹咪迴去求診見他的那一個月,真是太複雜的一段時間,不知如何熄火的煎熬,不知如何引泄的嫉妒,如果投胎當一隻貓多好,為何人總是如此無望。


    她再度把妹咪抱去時,「醫生,吃藥沒有用,可是我不想讓它結紮。」


    他點點頭,沒答腔。低下頭捧起妹咪的臉端詳眼睛,手上接下來當然是獸醫機械式地翻耳抓腳,但神情柔和,薄嘴唇輕輕彎著輕輕開合,「我記得,你叫ㄇㄟv咪對不對?妹咪好乖,有沒有好一點?」


    「不結紮當然也可以,」他轉過身對牆在文件櫃裏翻找病歷表,聲音隔背傳來,「但上次我應該有解釋,會有後遺症。藥物幫助也是有限。」


    「可以啦,我、我看它現在其實也還好,也不用吃藥了。」


    他聳聳肩:「不吃藥當然最好。你的貓現在其實很健康,以它的年紀,沒生病的話一年健康檢查一次就可以。」


    「一年喔。」


    「五六歲以後建議半年檢查一次。」


    不到兩個禮拜,應該很健康的妹咪又被帶去看他。因為她太過踟躕,早出晚歸的路上經過他診所門口,明明是光明正大的——誰不會路過一條街呢?但她一眼都不敢瞥,真是焦慮得很。其實,就算大大方方張望,也沒有誰會說不妥,甚至根本沒有誰會注意。但她都不敢。女人老去了就變成男人,不,錯了,老去的女人也不會變成男人,根本不算是一個人。她沒有資格洋溢任何。


    隻好拿削水果的小刀在妹咪的左前腳肉墊上割開一口。


    怕不夠深又怕妹咪逃,下手有一點力道,血啪啪幾滴在毛上落開;妹咪大驚嚇,呆去。她抱緊她捏住小爪直奔他診所,推開玻璃門,門上掛鈴叮噹一聲,空調清涼,燈光剔透如琉璃。他在那裏。


    「不知道踩到什麽,受傷了……」她心痛的表情並非全是作態,他沒說話,也沒正眼看人。「妹咪乖,叔叔幫你看手,一下子就好了。」妹咪忽然抬眼向他,極哀傷極哀傷地大喵一聲,他臉一抽動,緊握妹咪足掌,移來器械消毒、上藥,輕之又輕地包紮。最後摘下手套擲進垃圾桶,在水槽邊仔細洗手,意思是一個病患結束,工讀的男孩就自然會過來收拾善後。


    看得清楚,他的手確實有一些微疤,無傷大雅。幹淨接近蒼白,指甲寬而平坦,骨節剛強。她就一直看著他的一雙手。


    「你的貓非常乖,非常懂事,我沒有碰過這麽懂事的貓。」他轉過頭來長長地無表情地直視她,顯現一個四十出頭男性想要使用就會有的力量,「這個傷口不像貓自己造成的,你應該好好照顧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注意,謝謝醫生,謝謝。」


    畢竟傷得不深,不到一周妹咪即可行動如常,它似乎自行決定這是單純的意外,一切待她不改,她睡時依舊要熱熱拱在她枕邊,她出神時則依舊要攀到她膝頭上張望;這次她想到將喝盡的幾個玻璃瓶碾碎成渣,混在貓砂盆子裏給妹咪掏扒,原先隻是試試而已,未料效果栩栩如生,完全不像誰的加害,「醫生,它玩玻璃杯,打破了,結果笨笨地踩上去。」


    又過十天半個月,這次是妹咪右前腳的兩根爪子。「醫生,是我太不小心啦,」她先討好認罪,「我給它剪趾甲,一不小心剪太深,把它裏麵的肉剪到了。」


    他端起一看,何止太不小心!貓的趾甲似人,也分兩段,一段純然角質,修剪隻能到此為止,此後都是十趾連心,妹咪趾甲整整齊齊斷去半截,就像把人的指甲蓋硬從中段掀去,如何會是這樣誤剪!他一抬頭看見她雙手握搓,眼中向他放光,自己事後想想,都說什麽不明白為何會一瞬暴怒起來,將手上一把清耳鉗往診療台上一摜。


    「你到底是怎麽在照顧動物的!一個月腳就受傷三次!你下次再讓貓受這種奇奇怪怪的傷,就不要再來找我看了,去找別的醫生處理!免得我看了就生氣!」


    妹咪縮在角落睜眼看著她,候診室一個穿運動衫的中年男人牽著大狗,人狗都看著她,工讀的男孩助手看著她,總之屋內所有眼睛都看著她。隻有他沒有,他正背著身子為妹咪準備藥水紗布等等。她知道他迴過來時會是怎樣的視她如棄的眼神,她一輩子都在看的那種眼神。


    她緊抓起妹咪疾走而去,下班時間,城市正要化成許多光線流入街道的時刻,路上一陣亂,幾秒後那工讀生也撒腳衝出:「小姐小姐小姐!醫生說要把貓咪的腳先治好——」追了兩步:「——算了。」他迴頭返進診間,經過騎樓底下,順手往樑柱上的開關一按,招牌的燈箱亮起,那上麵繪了一隻辨不出貓狗鼠的卡通動物大眼睛,頓時從晦暗裏眨起了光亮。


    ※


    周五夜晚,她今日沒有輪班,屋裏所有人都不在,隻剩她站在後陽台充作烹飪處的爐前,點火燒水準備一個人吃飯。再端著鍋子迴到房間時,恰好住隔壁的兩個女孩一同迴來,「啊,陳阿姨,你在喔。」「你們迴來啦。沒有出去玩啊。」「迴來洗一下澡,等下就要出去了。」


    妹咪自始至終都是那麽太奇怪地全心信她,自始至終。因此她也不得不全心相信妹咪定有一個為她的使命而來,否則怎麽會連捨身的時候都那麽柔順無怨沒有掙紮?她的手握妹咪喉嚨時連一抓都沒有被抓。


    她一邊看電視,一邊安排湯匙裏酸菜薑絲與血塊的等比例。她母親在她小時候經常製作的。那時市場裏還有人現屠,家裏多出幾塊錢,她母親就去等豬血或鴨血下來,買得小小一包迴家理過,傾入滾水煮成嫩豬血嫩鴨血。「一兩活血強過一斤死肉。」母親看著她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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