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停頓一下,又點點頭。「很好啊,很好。今天你有很大的進步。」她抽出一張便條紙,寫幾個字,想一想,又寫幾個字,推到他麵前。


    「我覺得你應該可以讀讀這幾本書。我不會一開始就推薦給我的個案這些,但是,或許你現在讀了會有一些不同的感受。」


    他看一眼,抽出夾在雙腿之間的右手,伸食指輕輕推迴去:「我都讀過了。」


    「你都讀過了?」


    「一開始就讀過了。」


    「那要不要談談看你的想法?有沒有帶給你什麽啟發?」


    「啟發。你覺得……」他忽然發現自己仍在笑,「你為什麽覺得……一整個村子的人生病生到滅村這種事會給我啟發。你剛剛說啟發嗎?」


    「或許你還沒有準備好。」她把麵前的紙條拈起,嚓嚓,撕成兩片、四片、八片,擲進垃圾桶。其中一屑太輕,飄在地上,她彎下腰拾了又扔,順手將那金屬簍子往牆角哐啷一聲推齊。「我知道這樣講可能很殘忍,但是你真的應該正麵思考,你知道有多少人,你知道外麵,世界上,有多少人,他們完全沒有資源,也沒有支持係統,他們被排拒在社會跟家庭之外,有些人還有非常緊迫的經濟壓力,可是找不到工作。你應該來參加我們的團體諮商——」


    「你相信算命嗎?」他問。


    「算命?」


    「對,算命。」


    「大概……一半一半。」


    「你知道,」他直身正坐,「我父親是命理師,在地方上很有名,很多人來找他,請他幫小孩子取名字什麽的,還有那些要選舉的。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講過我的事情,從來沒有。你說如果是你,你會不會覺得很好笑?你說你會不會這樣覺得。」


    「我覺得,我覺得你今天很有進步。你應該正麵思考。」她把桌上的紙檔案夾子合起來,又點點頭,「對了,像現在這樣保持笑容也是很好的,你真的有進步。」


    ※


    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會太晚,鬧鍾醒來,沖澡,仔細地刷牙,在鏡子裏檢查自己,看起來沒事,量體溫,看起來沒事。今天看起來,沒事。


    伯提早餐進家門。固定兩碗鹹粥、兩杯清清的溫豆漿。伯多加一個飯糰,他多加一包藥。兩人邊吃邊看新聞。時間差不多,伯先下樓,他擦擦嘴,關電視清垃圾,隨後跟去。


    伯看見他,指指電話:「以後聽到要挑剖腹時辰的,都不要接。以後不挑了。」


    伯娘走前,他覺得隻有別人會死;死了,是天堂鳥或地獄圖,也不必關心。後來他們給伯娘化冥財,燒紙紮,一落落金天銀地,紅男綠女,幾乎接近喜氣,又有一隻小小仿真手袋,他拈起來,與伯娘日常愛用者纖毫無差,差點破涕為笑了,對一旁當時的女友與伯說:「我死了以後,你們一定要記得燒金紙給我,我好想知道這到底能不能真的收到。」


    女友臉上變色:「你胡說八道什麽!你怎麽在你伯麵前這樣子講話!你有毛病啊!」伯在煙那一頭迴答:「要燒也是你給我燒,我也想知道到底能不能收到啊。」伯拿鐵叉把爐裏的厚灰撥鬆往裏推,「要不然你看這個小包包,跟你媽的真包包價錢沒有差多少啊!」


    再後來他常揣測,一旦把他拿掉,伯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早早起床,梳洗換衣,出門買一碗鹹粥、一杯溫豆漿,加一份蛋餅。當然,不可能這麽簡單,做人又不是做算術。據說人彌留之際,一生關鍵場景將在腦內閃過,這說法幾乎是所有沒死過的人都相信了,他有時想想,想不出自己有哪些瞬間值得再演一次。


    他問:「為什麽?」


    「不知道。」不知伯從哪兒抽出一遝粉紅紙,啪一聲落在書桌玻璃板上,「這些全是沒生到的,我幫產婦擇日都挑三個時辰,家裏人跟醫生自己去商量。好啦,大家看定啦,刀也排好啦,孩子偏偏就提早自然產出來了。你說提早一天兩天、三個小時五個小時,也就算了,提早二十分鍾、三十分鍾,沒有意思。」


    伯嘿嘿笑:「最可笑的是什麽?最可笑的是,一個婦產科醫師娘,四十歲,人工終於做到一個小男孩,包一個十萬塊的紅包,千交代萬交代,要悍哦,這個小孩要夠悍哦,有好幾個堂兄弟姐妹,不悍不行哦。結果時辰不到,孩子就出來了,她老公親自幫她接生,夫妻倆硬憋憋兩個半小時,憋不住,剛剛好差一刻,十五分鍾。他們來問我這個八字怎麽樣。看都不用看,怎麽可能好。」


    伯說:「天不給你,你硬要,祂就不但叫你拿不到,還要讓你受罪的。」


    「嗯。」


    伯說:「以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就可以,人生哪有這麽容易的事。」


    「嗯。」他在電話旁的桌曆紙台上信手寫下「不接剖腹擇日」。


    趨吉避兇,知命造運,妻財子祿,窮通壽夭,人張開眼到處都是大事,可是他覺得,那些再艱難,也難不過人身前後五孔七竅。他記得幾次在伯娘病房裏外,跟伯兩人怎樣地計較她飲食,怎樣為了上下的排泄忽陰忽晴,覺得日子一切,不過都是伯娘屎尿。伯有一綠色本子,詳細記錄伯娘病後每天吃喝多少,拉撒如何;醫囑用藥等等,反而從不提起。


    有時他懷疑伯是不是也這樣寫他。


    伯娘走的那日,本子上寫了一百五梨子汁,是他早上餵的。伯娘喝完了,精神一般般,不算太好,也不算壞,看了看電視新聞說想睡一下,她每天都是早上吃些果汁與粥,然後睡一下的。他坐在病床前啃另外一個梨子,吃完洗過手迴來,才發現伯娘睡容十分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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