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夕迴到秦淮河畔,已是子初三刻。


    此刻雖已臨近午夜,卻正是秦淮河一天最熱鬧的時候。


    各色的秦樓楚館林立河畔,無不是張燈結彩,燈火通明。河岸上行人如織,一雙雙或迷離、或貪婪、或充滿欲望的眼打量著或紅或綠的燈火,一顆顆或饑渴、或獵奇、或無處安放的心尋找著今晚最佳的尋樂窩。


    河道裏亦排滿了各式各樣、裝飾精美的畫舫,這些畫舫在秦淮河上不斷遊弋,和岸上的青樓一樣,招徠著岸邊的遊客。


    美麗的女孩或站在青樓燈下,或站在畫舫船頭,她們或熱情,或嬌羞,或淺吟低笑,或輕歌曼舞,或顧盼生輝。為了招攬生意,店家們各出奇招,無所不用其極。


    歌聲、笑聲、絲竹聲,酒氣、香氣、脂粉氣,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華盛景,尋常人隻要在街上走上兩遭,便會難以自拔地深陷醉鄉。


    忘卻生前煩惱事,唯念曉風殘月時。


    花語夕走進神女樓的大門,除了感受到樓內熙熙攘攘的繁忙氣氛,還有一股撲麵而來的暖意。


    為了招攬生意,她不惜血本為神女樓加設地暖,使神女樓即使在寒冬也溫暖如春。


    人隻有暖和了,才願意放浪形骸,隻有舒坦了放鬆了,才更願意寬衣解帶,談一談風花雪月的事。比起投在地暖上的本錢,由地暖帶來的口碑和源源不斷的生意才是最重要的。


    今天因為剛下過雨,神女樓的生意更加火爆。不少或揣著袖子或哆哆嗦嗦的客人走進神女樓,都變得敞胸露懷豪氣幹雲,神女樓的姑娘們忙得四處亂轉,幾乎招待不過來。


    “花姐,你可迴來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最先發現了她,一路小跑著過來,替她脫下風衣,“累壞了吧,你看這身上都濕了。”


    這是花語夕從嶺南買來的女孩,本沒有名字,花語夕見她愛吃點心,就喚她點心。


    點心早在花語夕入主神女樓做掌櫃時便跟著她,花語夕也心疼點心,隻讓她做自己的侍女,從不讓她接客。短短幾年時間,點心開始出落得愈發動人,身材雖然嬌小,五官卻很精致,不少人想要她出來接客,都被花語夕婉拒。


    “想我了吧?”花語夕看著點心有如精心雕琢過的玉容,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今天這麽多客人,忙壞了吧?”


    這是她和點心之間最常見的互動,每次點心被刮了鼻子,鼻尖都會可愛地皺起來,然後露出既興奮又委屈的眼神,讓花語夕既愛憐,又暖心。


    然而這次點心卻沒有反應,花語夕稍稍一怔,點心已拉起她的手道:“有個人來,說要見你。”


    “我還以為什麽事,誰呀?”花語夕語氣輕鬆地道,“想見我的人多了,你先讓他等著。”


    “這人不太一樣,應該是個官。”點心麵色凝重地道,“他一進來就點了月遙姐的紅榜,說就在月遙姐的房間等你。”


    花語夕這才察覺有些異樣:“你見到月遙了嗎?她有沒有什麽表示?”


    點心道:“見到了,月遙姐親自陪著那人進去的,也沒收錢,還囑咐我一旦見你迴來,就立刻帶你去見他。”


    花語夕隱隱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卻仍鎮定地道:“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柳月遙的閨房位於神女樓三層的西北角,是整座神女樓除花語夕的寢室外最大的房間。花語夕一推門就見一位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端坐椅中,柳月遙則跪坐在他腳邊的軟墊上,溫柔地為他煮水烹茶。


    名列傾城榜十大美女的柳月遙與點心一樣,都是嬌小可人的類型。她生著一張清純稚嫩的麵孔,皮膚也保養得極好,烏黑的長發柔順地垂落,一雙大眼睛永遠是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模樣,讓今年就將年滿二十六歲的她顯得仍如十六歲的小女孩一樣。


    她個子雖不比花語夕這般高挑,卻貴在玲瓏有致,該細的地方細,該翹的地方翹,胖瘦之間不差分毫。


    花語夕後退兩步,把房門在身後關上,微一躬身道:“拜見佑桓先生。”


    原來麵前的這位中年男子,就是在二七會中代號佑桓的副會長,京城七大高手中僅次於李祺的劉璟。


    劉璟微微點頭,剛要說話,柳月遙悠悠地道:“花姐不是曾經教導我們,遇到地位比我們高的男人,一定要行跪拜禮嗎?”其實若論年齡,柳月遙比花語夕還大兩歲,隻因花語夕是她二七會內的上級,才稱她“花姐”。


    見劉璟露出訝異的神色,柳月遙一邊擺弄著茶盞,一邊慢條斯理地接著道:“為了這個規矩,花姐還特意訓練了我們近一個月,務求使這跪拜的儀態無可挑剔。”


    花語夕本意是教神女在接客時行跪拜禮,以最大程度地滿足客人被尊重的心理需求,此時與劉璟是私下會麵,並不屬於神女接客的範疇。但她也知道現在不是和柳月遙爭論的時候,暗歎一聲,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道:“屬下罌粟,拜見佑桓先生。”


    劉璟有些嗔怪地看了柳月遙一眼,忙親自扶花語夕起來,讓她在另一邊的圓凳上坐了,撚著胡須嗬嗬笑道:“花大家言傳身教,果然是美豔端莊,儀態萬方,挑不出絲毫瑕疵。”


    花語夕混跡風月場,對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早習以為常,平靜地道:“罌粟今日在江浦主持圍剿風月明的事,深夜才迴到京城,來不及重新梳洗更衣,狼狽之態,還請佑桓先生不要見笑。”


    “花大家這說的哪裏話,都是為我會盡心出力,我豈會嘲笑於你?”劉璟接過柳月遙雙手捧上的一碗茶,啜了一口道:“你說圍剿風月明,剿得怎麽樣了?”


    花語夕知道他必然有此一問,心中再歎,硬著頭皮答道:“風月明狡猾過人,竟想出以臨安公主為質的下作手段,迫得魏國公讓開一條路。現在藍祖望正率領應天新軍全力追殺,相信很快會有結果傳迴。”


    她本以為劉璟會發怒,卻不料後者和顏悅色地道:“臨安公主離開京城已十幾年,你若不說,我幾乎都忘了還有她這樣一位大人物在江浦。風月明也忒地奸詐,竟能想到這種歪招。咱們皇上最是看重骨肉親情,他肯定會把公主周全放在第一位的。”


    花語夕有些自責地道:“此事也是我思慮不周,沒有事先想到這個可能性,還請佑桓先生恕罪。”


    “在江浦放跑了風月明,這不算什麽大事。畢竟保護公主也是大功一件,而且藍祖望還在追殺,魏國公已星夜趕去會合,風月明他們能成功逃脫的可能性,現在看來也是微乎其微。”劉璟仔細打量著花語夕的神情,忽然話鋒一轉道:“隻是另一件事,現在看來卻比較棘手。月遙,你給罌粟解釋一下。”


    柳月遙清了清嗓子,用嘲弄的眼光看了花語夕一眼,不緊不慢地道:“佑桓先生來神女樓前,剛和梁教主碰過麵。梁教主大發雷霆,向佑桓先生抱怨,為什麽他配合罌粟的計劃行事,高桓、沈良、柳昶和彎月卻都在這一戰中陣亡了。明明是我們設下圈套引風月明入彀,為何他卻接連損失了三位分舵主和一位護法長老,這筆賬,他想找佑桓先生討個說法。”


    花語夕這才知道,劉璟雖然說話客氣,實際卻是來興師問罪的。她之所以安排這些白蓮教的高手分散藍橋等人的戰力,就是為了讓左刀以烈火神掌重創白雪音,從而為她創造竊取冰蓮雪精丸的機會。


    但這件事她一直是私下安排,除了參與奪藥的邊城箭和左刀,她並沒有對其他人講過,此時也不能在劉璟和柳月遙麵前坦承。


    所以她自然也就有口難言,為什麽白蓮教的幾位高手會在這一戰中接連喪命。所以她自然也就有口難言,為什麽白蓮教的幾位高手會在這一戰中接連喪命。


    麵對柳月遙代劉璟提出的質詢,花語夕無言以對,沉默了良久才道:“白蓮教連失四位高手,屬下亦感到心痛難安。但請佑桓先生相信,屬下絕沒有故意安排他們送死的意思。無論如何此事都是屬下計劃不周,佑桓先生若無法向梁教主交代,屬下願親自去向梁教主賠罪。”


    “我當然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劉璟一擺手,站起來歎了口氣道,“隻是你知道梁教主的性子,我們和白蓮教是最親密的盟友,現在他為了我們的事連折愛將,我若沒點表示,不止梁教主,恐怕旁人心裏也難服氣。”


    他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起身時帶倒了桌上的茶碗。柳月遙忙摸出香帕,默默替劉璟擦拭濺出的水漬,同時低聲道:“佑桓先生息怒,花姐肯定也有她的苦衷。”


    “罌粟明白了。”花語夕緩緩起身,再度跪到劉璟麵前道:“請佑桓先生責罰。”


    “你知道我一向看重你,這點小事,我真不想怎麽罰你。”劉璟轉過身去,表示不受她這一禮,“隻是為了維係我們聯盟的穩固,一些象征性的懲處還是難免,月遙,你怎麽看?”


    柳月遙先是一怔,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沉思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道:“其實不止白蓮教,就是我會中人,對花姐近期的事也頗有怨言——未能截迴肖立手裏的密信,蜘蛛戰死,河西取寶也未竟全功,本以為至少除去了藍橋和白雪音,現在就連他們也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江浦。”


    劉璟見花語夕一言不發,在房中踱了兩步道:“這樣吧,你這個神女樓的掌櫃先休息一段時間,由月遙暫替,等過些時日我再找機會把你提拔迴來。”


    柳月遙眼中的喜色一閃即逝,馬上伏到劉璟身前叩首道:“請佑桓先生放心,月遙絕不會辜負佑桓先生的信任。”


    花語夕則麵色一變,顯然不太接受劉璟的處置結果,但她無法申訴,隻能伏下身道:“罌粟遵命。”


    “從即日起,你歸月遙節製,神女樓的一切人員、物資和錢財賬務,也都交由月遙掌管。”劉璟說罷便向門口走去,“月遙你好好幹,讓罌粟反思一下。我還有事,先行一步。”


    柳月遙再一叩首道:“恭送佑桓先生。”


    劉璟微一點頭,再不看花語夕一眼,推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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