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樓的地下酒窖裏,安蕭寒一身柔軟輕適的素服,倚坐在一隻巨大的橡木酒桶旁。


    他也不知在這暗無天日的酒窖裏坐了多久,臉色蒼白得有如月光下的窗紙。


    花語夕手持燭台,在幽暗火光的指引下緩步走近,蹲下身道:“堂主感覺如何?”


    安蕭寒微微搖頭,眼瞼低垂,沒有答話。


    花語夕蹲得更低,借著燭火細察他的麵色,又伸手探他脈象,輕聲道:“侄女今天遇到些事,來遲了片刻,堂主勿怪。”


    “不礙事,不礙事。”安蕭寒苦笑道:“你早些來,或者晚些來,都不礙事。”


    他頓了頓,忽然察覺出她身上的寒濕之氣,皺眉又道:“你淋雨了?”


    花語夕含混應了一聲,算是答了,摸出那枚冰蓮雪精丸,捧到安蕭寒嘴邊道:“先服藥吧。”


    安蕭寒有些疑惑地看著她手裏那枚圓滾滾的藥丸道:“這是?”


    花語夕知道早晚瞞不過他,便坦然道:“這是冰蓮雪精丸,華山派祖傳的療傷聖藥,有起死迴生之效。就連我給堂主吃過的赤霞百花丹,其實也是它的仿製品。堂主服了此藥,傷勢一定能好起來。”


    安蕭寒凝視著藥丸道:“你見到慕容英了?”


    “嗯。”花語夕心不在焉地道,“堂主快服吧。”


    安蕭寒的目光從藥丸移到花語夕身上,任由她把藥丸喂進嘴裏,半晌後嚐試著提了提氣,果然發現他原本死氣沉沉的經脈,竟開始有了細微的生機。


    那生機就像幹旱大漠中的一點甘霖,逐漸滋潤出生命的氣息。


    花語夕見安蕭寒麵露喜色,知道起了藥效,忙又摸出一包銀針道:“我要再施一套針法,把藥效最大程度地激發出來。”


    安蕭寒點點頭,脫去外衣,露出上身。


    花語夕左右看了看,拿起一隻酒瓶塞到安蕭寒的手裏道:“這套針會很疼,堂主可以喝些烈酒,也好減少些痛苦。”


    安蕭寒輕輕把酒瓶放下,若無其事地道:“我平生滴酒不沾,為的就是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你想讓我痛快些,不如給我講個故事。”


    花語夕愕然道:“講什麽故事?”


    “就講講你這兩天遇到的事吧,你是怎麽得到的這枚藥,迴到京城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安蕭寒在一張草席上趴下道,“你從小就要強,再難的事也喜歡自己扛。其實有些事情就算一時找不到答案,能有人分擔也是好的。你有什麽困難不妨和安叔講一講,安叔這還沒死呢不是?”


    花語夕眼眶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忙一邊在安蕭寒身上行針,一邊把她如何派張仲傑把風夜菱押來京城,如何在江湖上散出消息,如何步下陷阱引風月明等人營救,如何打傷白雪音奪得冰蓮雪精丸,又如何使徐輝祖包圍江浦的事大致說了,最後道:“奪藥的事,我並沒有告訴劉璟他們,這次行動表麵上就是為了讓魏國公剿滅風月明等人。”


    安蕭寒何等人物,一下便抓到她話中隱藏的重點:“劉璟是不是為難你了?白蓮教死了四位高手,他們又不知道你如此安排的深意,必然怪罪於你。唉,說到底你還是因為我才受的委屈呀。”


    “堂主,你千萬別這麽說。”花語夕誠懇地道,“堂主對侄女有救命之恩,堂主的事,侄女赴湯滔火也無所畏懼,何況隻是被暫時革職。”


    她施針已畢,安蕭寒一翻身又坐起來,重新穿好衣服道:“你剛才說奪藥一事隻有邊城箭和左刀相助,邊城箭是我聆雨堂的人,倒還好理解,左刀又是為什麽幫你?”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的人情可講,左刀也好,邊城箭也好,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一個利字。”花語夕輕歎一聲道,“對邊城箭,我許他半卷虛燼十方,至於左刀,反不需要我給他任何東西。”


    她說到這裏,忽然露出俏皮的神色道:“堂主可猜得到這是為何?”


    “讓我來猜猜看。”安蕭寒被她激起興致,笑著沉吟了片刻,道:“你說白蓮教因此事戰死的有三位分舵主?那他們身上的白蓮秘經是否也被拿了去?柳昶有兩卷經書,高桓應該還有一卷,白蓮秘經共十二卷,左刀獨占五卷,若是失去這三卷,那便再沒有人能在經書的數量上超過左刀,左刀亦可因此穩坐下任教主的位置。”


    “完全正確。”花語夕嫣然一笑道,“也正因為這個,左刀對我的計劃可謂求之不得,並且保證他不會將此下作之事告訴梁夢醒。”


    安蕭寒又想起那半卷虛燼十方,皺眉道:“你把那半卷秘笈拿給邊城箭時,囑咐他須以參考為主,不可強練此功。季成林雖是那個時代的頂級宗師,可這秘笈隻剩半卷,就怕他走火入魔。”


    “在無盡的貪欲麵前,勸隻怕是勸不住的。”花語夕無奈地道,“練得好或不好,都看他的造化了。”


    她說到這裏,忽又想起一事道:“我們在寶藏裏得到的另外兩卷秘笈,一卷《四象無極》給了張仲傑,算是他陪我走這一趟的彩頭。另一卷《一血玲瓏》則還留在我手裏,我是想……”


    “你想自己練?”安蕭寒一語道破了花語夕的想法,“我聽聞此功極是兇險,每次使用都好似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你天資聰慧,完全可以走正常的路子,沒必要冒這個險。”


    他愛憐地看著花語夕道:“你先別急,給我一點時間,我為你量身定製一套武功,說不定比一血玲瓏更適合你。等過些時日你練著試試,若還不滿意,再練什麽其他功夫我也由你。”他說到激動處,劇烈地咳嗽起來,花語夕忙扶住他,輕輕拍他的背。


    “堂主,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花語夕的眼睛濕潤起來,“你對我的恩情,我這輩子都難以報答。”


    安蕭寒從咳嗽中慢慢迴複過來,輕輕抱住花語夕道:“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花語夕不知怎的,腦海中忽然浮現起蕭無痕推測藍芷臨終前想讓她為安蕭寒續弦的話,臉上莫名地一紅,默默從他的懷裏退出來,轉移了話題道:“依堂主看,魏國公能追上風鎮嶽他們嗎?”


    安蕭寒想了想道:“當時風鎮嶽他們離開江浦,徐輝祖若直接帶去追,未必追得上。但他既然跟著臨安公主迴了趟京城,就一定能追上。”


    “這是為何?”花語夕的內心陡地一驚道,“他因為這件事至少要耽誤三四個時辰,為什麽反而能夠追上?”


    “他的人耽誤了三四個時辰,他的兵卻沒有。他隻要騎一匹快馬,便可以星夜趕上藍祖望。”安蕭寒笑著道,“更重要的是,他在京城可以拿到一樣東西,這樣東西能讓他在未來節省更多的時間。”


    花語夕奇道:“什麽東西?”


    “就是皇上簽署的準許他與附近府縣交換戰馬的手諭。”安蕭寒拍了拍花語夕的頭,接著道:“風家的騎兵至少要渡過淮河才算基本逃出應天新軍的追擊範圍,可他們不可能沒日沒夜地趕路,就算人能挺住,戰馬也要累死了。徐輝祖有了這道準許換馬的手諭,就可以在速度上超過他們,明白了嗎?”


    花語夕追問道:“他們若是追上風鎮嶽,兩邊交戰勝負如何?”


    “徐輝祖和風家父子都是當代傑出的統帥,他們交戰起來,勝負實難預料。”安蕭寒喟然歎道,“別再操心他們的事啦,還是想想你自己吧,現在你沒了神女樓掌櫃的頭銜,別人隻怕要欺負你了。”


    “比起堂主的身子,些許欺辱又算得了什麽。”花語夕平靜地道,“堂主隻管安心養傷,等堂主的傷好起來,咱們就什麽都不怕了。”


    安蕭寒感受著冰蓮雪精丸帶給他的生機,推算著道:“這藥確是神奇,按照目前的形勢,最多十日,我就能恢複兩三成的功力,反正你現在也被投閑置散,到時候咱們一起迴楚水城去如何?”


    “真的嗎?”花語夕激動得眼淚又流下來,“那真是太好了。”


    “在此之前,他們要是給你穿小鞋,還請你暫且忍耐。”安蕭寒忍不住伸手撫上她的麵頰,替她拭去滑落的淚水,“所有你受的這些委屈,將來我定讓他們加倍償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靖難英雄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端木南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端木南柯並收藏靖難英雄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