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文清楚地記得,主上總共說過三次這樣的話“孤願用生命換迴她”:第一次是翁主身中蠱毒,命懸一線之時,在九皇子和嫡長孫麵前奪得主動權時,信誓旦旦地發言;第二次是翁主被嫡長孫坑害被困帝都,明明知道前方險境,眾長老皆阻攔的情況之下,霸氣四溢的宣言;第三次是已經是主母的翁主請動鎮國琴震碎雲霧山,墜落城樓生死不明之時,絕望的唿喊。


    許久沒有得到迴答的盡歡在舞文麵前用力地揮了揮手,見他沒有反應,氣哼哼地喚道,“姨丈,我問你這麽簡單的問題,你竟然就這麽傻掉了?”


    “下臣仍然沒有想好如何迴答公主的問題,隻能說,主母此生能得主上傾情,很難得。”舞文撓著頭,遲疑地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盡歡嘟著嘴,氣唿唿地搖頭道,“我倒不覺得父主有什麽傾情的跡象,要不然祠堂裏也不會有那麽多各種夫人的靈位了。”


    雪青看了看天色,略略側身,低聲囑咐道,“公主,到時辰了,該出發了。”


    盡歡點了點頭以作迴應,偏頭看了看欲言又止的舞文,微微歎了口氣,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頭飾,順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迴頭道,“飛花,絲雨,過來伺候。”


    一旁垂手站在銅鏡旁邊的飛花絲雨急忙應聲,隨侍在盡歡兩側。盡歡對著雪青以及微微頷首,躬身道,“姨母姨丈是長輩,理應先行,我在身後跟著便是。”說罷。吩咐飛花捧著不懼送來的供品在身後跟著。


    這些年,隨著後府人數越發減少,祭祀這類的事情也辦得越發儉省了。祠堂獨獨掛著一盞雪白的紙燈籠,在凜冽的秋風之下不斷地搖晃著。


    盡歡抬頭望了望那孤獨的紙燈籠,搖了搖頭,喚道,“飛花。給我找十個和那個一樣的紙燈籠。然後送進祠堂,我會找人掛上去,今夜派人守著。長明不滅。”


    飛花聞言小步挪著,低頭應聲,“是,公主。”


    到了祠堂門口。雪青和舞文分別站立於門的兩邊,盡歡會意。對著兩人微微欠身,昂首挺胸地進了祠堂。祠堂內唯有夾穀琰和夾穀昱二人並肩而立。從盡歡的角度看過去,兩人頗為相似,但就是這份相似讓盡歡十分不爽。她故意加重腳步,直接衝到兩人中間,還不忘輕咳一聲提示二人。


    夾穀琰迴頭看了她一眼。含情一笑,順手拍了拍盡歡的額頭。“孤的小公主來了,來,估計你母親也等候許久了,為她上一柱香罷。”


    盡歡乖巧地點了點頭,自顧自地從供桌上拿起未點燃的香,想了想,迴頭看了看夾穀昱,輕聲道,“不懼不在,我幫他也上一柱。”然後順手將剩下的全部的都拿起來,在夾穀昱發出任何聲響之前,點燃,拜了三拜,插進香爐之中。


    嫋嫋的香煙徐徐而上,熨帖著盡歡瞬時迸發的不甘,她雙手合十,對著母親的靈位再度拜了三拜,她微微含笑,卻餘光瞥到了母親靈位旁邊的夾穀柳氏菁菁之靈位。她望著與母親的靈位連位置都如此相似的靈牌,氣唿唿地扁了扁嘴,小聲地嘟囔道,“母親,不懼今年又沒有迴來,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娘親你很久沒見到那個想見的人的時候是怎麽辦的呢?”


    “你母親大概會去找那個人罷,她總是不會掩藏自己的心意的。”夾穀琰淡然地笑笑,柔聲道。


    “哦,這樣啊,”盡歡迴頭看了看夾穀昱,陰陽怪氣道,“那昱兒哥哥的母親應當也是如此罷,不然也不會和母親的牌位挨著了。”


    夾穀琰明白盡歡如此說的原因,順手摸了摸她的頭,小聲勸慰道,“昭兒,無論如何,她都為我付出良多,這江山總歸還是有她的一份功勞的,況且,她還是世子的母親。放在此處也是為了朝堂的穩固。”


    盡歡深深吸氣,狠狠吐氣,壓製下自己即將噴薄而出的質問,她抿了抿唇,搖頭道,“對嘛,江山總是重要的,這個江山奪去了我的母親,舍棄了我與同胞兄弟的親昵,現下還要分擔整座城對母親的紀念。對不起,昱兒哥哥,我也是一個不擅長掩飾心思的人,我不喜歡我的母親與你的母親放在一起,我也不喜歡你與我的父主站在一起。因為這些,於我而言,都是父主背叛母親的證明,我無法和你們裝作無事,相親相愛地大團圓。”


    說完,盡歡伸手將纖綿的牌位納入懷中,抬眸勉強笑了笑,“我覺得,與其讓母親與父主的諸位夫人一起,不如,與我在一起好一些。”她在夾穀琰和夾穀昱的錯愕中,低著頭抱著牌位慌亂地跑出了祠堂,路上撞翻了幾個送燈籠過來的丫頭。


    盡歡繞開站在門口衝過來不解地準備拉住自己的雪青和舞文,跑著跑著就開始流淚。她從前還小不怎麽懂得母親所受的那些苦痛代表著什麽,歲月流逝年歲漸長,她開始逐漸忘記母親的模樣母親的聲音母親的叮嚀,她害怕她會因此真的忘記母親,所以時不時地打聽著母親的舊事,漸漸拚湊起的迴憶讓她逐漸開始明白當時不懼所說的那種痛不欲生。她也越發地悔恨當初那個不懂事的自己不僅沒有帶給母親絲毫的安慰,反而還不斷地為母親製造麻煩。


    她一口氣衝到了芳心亭,坐在石凳上,她早已哭得狼狽,越發抱緊纖綿的牌位,咬著唇,彎下了腰。


    夾穀琰終於追到了她,看著她此番模樣,不免有些心疼,走過去,揉了揉她的頭發,溫柔開口,“你隨父親來,父親給你看一些東西。”


    盡歡執拗地搖搖頭,哽咽地迴答,“不要看。”


    夾穀琰伸手抹了抹她的眼淚,平和地解釋道,“是關於你母親的東西,要不要看?”


    盡歡咬了咬唇,別扭地別過臉去,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夾穀琰伸手,盡歡乖巧地將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手中,任由他的帶領,順著小路七拐八拐地走進了春蕪園旁邊的聽風閣,沉重的鎖隨著哢嗒一聲打開,木門吱呀一聲應聲而開。


    整個世間瞬間變換了模樣,外麵看起來破敗的樓閣,內部全是重新粉刷的,一圈圈整齊地掛著帷幔一樣的東西,她仔細一看,發現這座樓閣中掛的並不是帷幔而全部都是纖綿的畫像,從稚嫩的女童到豆蔻年華的少女再到為人婦的女人,女童時張揚跋扈,少女時嬌羞俏麗,女人時隱忍堅韌。或蹦跳,或撫琴,或舞劍,或讀書,或低眉淺笑,或含情怒目,或賭氣嗔怪。


    每一張都把握住了纖綿的精魂,仿佛你輕喚一聲,她便會從畫紙中走出。


    盡歡對母親的迴憶被這些畫麵一一拚湊起來,她在畫卷中徜徉,舍不得錯過一絲一毫,她含著淚點著頭,指著一張畫,“我闖禍的時候,母親就會這樣看著我。”隨後又指著另一張,慢慢地笑起來,“撫琴的時候,母親最美。”她抹去眼淚,迴頭道,“我可以帶走一張嗎?”


    夾穀琰淡淡地搖了搖頭,慎重地將手中的鑰匙放在盡歡有些許薄汗的手心,笑道,“都給你。”


    “那,父主你呢?”盡歡難掩欣喜,隨即擔心這是父主斬斷關於母親情思的意思,她低著頭,喃喃接話道,“也許,應該希望父主你忘記母親,重新開始。但,我私心裏還是不希望,父主你,忘記母親。”


    夾穀琰環顧四周,一一撫過畫卷,邊走邊笑道,“這些全部都是我的記憶,我畫下來這些,主要是留下一些你母親存在的痕跡。對於一些人而言,她來過,她笑過,她哭過,她愛過,她恨過。於我而言,那些都不是過去,她在呢,她笑著,她哭著,她愛著,她恨著。明明就在的人又如何談及記得或者忘記啊?”


    盡歡被他述說時眼中泛濫的溫柔淹沒,她愣了愣,抬眸望著畫中或喜或悲的母親,心中所不忿的事情漸漸淡去,她暖暖一笑,嬌嗔地往夾穀琰懷中靠了靠,低語道,“父親,我開始相信姨丈的話了,我也相信母親為你這樣付出是值得的。但,我此生必然不會如此選擇就是了。”


    夾穀昱站在門外,望著裏麵各色的畫卷,漸漸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對著鏡子畫眉的情景:柳菁菁仔細地畫好眉之後,低眉搖頭,自語道,“這麽多年了,不想像她,也漸漸像她了。可,若不像她,我又以什麽模樣去見他?”她悲戚一陣,卻再度對著鏡子練習著笑容,“主上,姐姐她若是在,也會這麽說的……主上,姐姐若是知道,恐怕是會生氣的……”


    此刻,夾穀昱也越發明白了,當時母親話中要像的是誰,又為何想要像她又害怕像她。感情之事,就是如此,你渴望得到心上人的關注,可又害怕這關注是別有用心。但終究,選擇冷漠還是虛假,隻有局外人才會陷入這種糾結當中。既然,一開始就出局,那麽何苦糾結自己呢?夾穀昱低眉,感情之事如此,江山又有什麽不同,既然他已然出局,又何苦糾結在權勢漩渦當中呢?他長歎一聲,扭身便離開,但腳步明顯輕鬆許多。(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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