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名字。


    他也沒有固定的住所,就是常人所謂的家。


    他記不得自己出生在哪裏,記不得自己是不是有父母,同樣記不得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記憶的,腦海裏最早的印象是,這個世間充滿令他憎惡的人。


    譬如總是欺負他的少年們,譬如動不動就踢打他的屠戶,又或者是時常以高高在上的悲憫目光俯視他的大人。


    就那樣,他勉勉強強活了很多年,過著比流浪漢更加饑寒交迫的生活,同時學會了沉默寡言,以及用拳頭去解決問題——當然,更多時候他是作為失敗的一方。


    沒有人教過他活著的意義。


    改變似乎是從他的聲音開始變得低沉那年開始的,在檸河畔邊,廣闊浩蕩的蘆葦地裏。


    檸河是青嶽國的母親河,這個曆史悠久的國度所有文化發源之地,自然而然,青嶽國的帝都就設在此處。帝都總是富庶平安的,所以在災荒降臨那年,幾乎所有餓得活不下去的流浪者都湧進帝都,試圖博得權貴商賈們一絲憐憫,求一碗飯、一口水。


    活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逃避死亡,這是當時人們唯一想法,他亦是如此。


    盡管,他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麽必要性。


    因為自幼與饑餓為伍,他長得十分弱小,瘦骨嶙峋模樣看著讓人心疼,再加上蒼白麵色和姣好五官,那些富貴的太太小姐們總願多給他分去一絲同情。


    一塊幹硬的餅,又或者半隻饅頭,這都可能成為他被人追打的理由。


    與那人相遇時正是如此狀況。


    其實他很兇的,同齡人中幾乎沒人能打過他,每次與人爭執他總是像發瘋的小獅子一樣拚命攻擊對方,絲毫不留餘地,那種不要命的打發讓所有人對他敬而遠之。


    年輕力壯的流浪漢們除外。


    “別打了!要死人了!”


    因為懷中一塊熱餅,他再一次成為眾多年長流浪漢搶奪對象,七八個青壯年圍著他又踢又打,每一下都往死裏用力。就在他覺得這一次也許真的會死時,耳畔聽得有稚嫩聲音穿透人群,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身上的疼痛減少一些,仍然聽得到那聲音在與打他的人糾纏。


    “不要打他,這些錢全部給你們,不要再打他!”


    他抽動下嘴角,微微倒吸口氣。


    是誰在保護他?竟然用這麽蠢的方式,難道對方不知道隻需一個銅板就可以讓他過得更好,可以多活幾天嗎?想來又是什麽都不懂的富家少爺吧?也隻有這種喜歡用憐憫換取大人讚揚的滑頭才會做出如此可笑舉動。


    “好多傷啊……你總被他們欺負嗎?是不是很疼?”


    清澈嗓音在所有吵鬧散去後靠近耳邊,同時有隻猶猶豫豫的手掌輕輕按在他背上。


    很暖。


    他吐了口血沫,慢慢抬起頭看向那人,一瞬間呆住。


    那是美到根本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人啊!


    年輕俊秀,表情安和,白皙的皮膚細嫩剔透,長發整齊束起,素淨如若最純潔白雪;特別美的是那雙淡色眼眸,靜靜看著他,透著不留一點虛假做作的體貼和心痛。


    真的好美。


    他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隻覺得聽著那少年說話,看著那少年一舉一動,心裏從未有過的安寧舒暢。


    “你是不是很餓?”那少年歪著頭想了想,忽然把他往蘆葦蕩裏推,“你去裏麵躲躲,在這裏等我迴來,我去給你找吃的。”


    他最不喜歡別人給他下命令,不過,這次除外,他很順從地按照那少年交待,傻傻地在蘆葦蕩裏躲了接近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後,天色已黑,漫天星輝,卻不見有任何人歸來。


    是被騙了吧?仔細想一想,哪家少爺會無聊到為一個流浪者奔波呢?能散財為他減少一頓毆打已是大大的恩德,若還想貪圖更多,實在是癡人說夢。


    愈發覺得自己荒唐的他終於從蘆葦蕩裏鑽出來,仰頭看看絢爛銀河,忽地有些失落。


    那樣漂亮的人,大概再沒機會見麵了吧?


    事實上就算那少年在騙他也沒關係,他被騙過的次數難以清算,不妨多上一次;真正讓他覺得心裏難受的是,當那樣耀眼的人就這樣從他眼前消失時,似乎有什麽光亮跟著不見了。


    溫暖的光,溫柔的人。


    如果自己不是個流浪者,不是個乞丐,也像其他同齡人那般有父母疼愛、有家宅可居,是不是能跟那個漂亮又溫柔的少年做朋友呢?總覺得那個少年清澈的眼底之下,仿佛隱隱藏著某些黯淡。


    糊裏糊塗亂想時,遠處有隱隱燈光透來,朦朦朧朧,時有時無。


    他開始緊張,髒汙手心裏滿是汗水。


    一步一步,那燈光逐漸接近,他的心也漸漸變暖。


    “還好你沒走,不然我白跑出來了。”


    果然是那少年,笑容依舊,溫暖如故。


    少年沒有問他為什麽跑出蘆葦蕩,也沒有細問他的身世遭遇,隻把塞得滿滿的兩個食盒遞到他手裏,而後解下背上披風墊在地麵,扯著他並肩坐下。


    他越來越弄不明白這少年在想什麽。


    莫名其妙幫助一個髒兮兮的乞丐,又在深夜裏跑出來給卑賤的他送飯菜,還毫不介意坐在他身邊……


    難道這少年還不明白,他是一個走到哪裏都被嫌棄的人嗎?


    肮髒,卑賤,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在乎,從出生開始就是一個巨大錯誤的人。


    不知為什麽,心口忽地有些微痛。他急忙低下頭,借著在食盒裏粗魯挑揀的動作遮掩混亂目光,而那少年就安安靜靜坐在他身旁,下頜墊在膝蓋上,垂眉盯著地麵出神。


    如此之近的距離,他悄悄打量那少年,愈發覺得那是一抹耀眼且遙不可及的光芒。


    隻是,眼底藏了太多沉重。


    狼吞虎咽的動作漸漸慢下來,他思量許久,猶猶豫豫從破爛口袋裏掏出一顆拳頭大的石頭,慢慢遞到那少年麵前。


    少年愣了一下,旋即溫柔淺笑。


    “謝禮嗎?好漂亮的原石,比這兩盒飯菜值錢得多呢!”


    他點了點頭,之後又搖頭。


    說不上是謝禮,他隻希望找些什麽東西讓那少年高興,於是便想到了這顆從死人身上翻來的石頭——什麽叫原石他並不明白,僅僅因為那石頭一角有著幹淨的翠綠色,看著很美,所以他才會留在口袋裏。


    他很向往美麗的東西,如這石頭,又如那少年。


    起初那少年說什麽也不肯留下石頭,他不說話,固執地不停把石頭塞給少年,爭執到最後少年放棄,無可奈何把石頭塞進空蕩蕩的錢袋裏,和他一起坐在檸河畔,仰頭看滿天熠熠辰星。


    就像是……


    朋友。


    那一刻的迴憶,他珍藏了整整一生。


    一整夜,那少年就在檸河畔邊數著星星度過,不時自言自語說些什麽。他聽不太懂,索性折起蘆葦葉吹著忘記從哪裏聽來的小調,直到第二天破曉日出。


    他本來很困乏的,卻硬撐著不願休息,隻因那少年未睡,亦不曾離開。


    太陽將檸河水照亮時,有許多人唿喊著尋來,那少年聽見後臉色變得不太好,學著他沉默不語,縮在蘆葦蕩裏似是不想被誰找到。


    當然,最後還是會被發現的,那少年也清楚自己終難逃過眾多人搜尋,在即將被人找到時主動跳出了蘆葦蕩——若非如此,他這“藏起”富家公子的小乞丐,九成可能要被那群氣勢洶洶的下人打成殘障。


    根據那少年的交待,他直至最後一刻也沒吭聲,安安靜靜躲在蘆葦蕩裏,親眼見那少年被一身華貴錦衣的婦女帶走。


    那婦女有喊少年的名字,依稀是叫“嵩兒”。


    至浩蕩一堆人背影消失,少年都沒有再迴頭看他一眼,仿佛已將他遺忘,他卻明白,那隻是少年保護他的體貼舉動。


    事後他有問自己,為什麽當時不跳出去拉住那少年呢?明明近在咫尺,也看得見少年失落黯然的模樣,為什麽自己沒有任何阻攔動作,就那樣任少年離開?


    這問題他想了許多許多年,直到再次重逢他才明白,原來自己根本不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與那少年再度相遇,其間整整隔了八年。


    他毫不懷疑地相信,別離之後第二天他被人帶走完全是那少年安排的結果,否則絕不可能有人來領養他這個孤僻的乞丐,更遑論細心待他,教給他一身高超武藝。


    他管那人叫師父,叫了一年多才慢慢習慣。


    師父的年紀不小了,膝下無子,卻有近百個隨從修行的徒弟。他是最小的一個,亦是最受疼愛的一個,因此他的飯碗總是比別人多很多飯菜,他的屋子裏,總有師父為他掖好被角、慈愛注視的身影。


    “師父待我特殊,是因為誰?”


    他很殘忍無情,曾經麻木著臉色如此詢問。


    師父的表情有些寂然,嘴角笑意卻無改變,就連給他的迴答也是那樣溫柔,讓他糾結多年的心底終得一絲柔軟。


    “連大人家的小公子。他曾在我這裏習武,因吃不慣苦頭放棄,也不知怎麽想起往我這裏推薦起根底好的少年來——你看,這大宅裏有一半師兄都是他介紹來的,和你一樣。”


    一瞬間,他有些失望,原來自己並不特別。


    然而之後的幾年足以證明,他的確是與眾不同的,在那位耀眼的連家小公子登門時,隻有將激動深深收斂埋藏的他,被當做連家新家主青睞的部下帶走。


    那日起,他有了除師父昵稱之外的正經名字。


    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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