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水不喜歡說話,不喜歡和別人走太近,他喜歡的隻有一件事,就是坐在凝水河畔看星星。


    “真奇怪的愛好。河畔又濕又冷,星星也不會聊天說話,有什麽好看的?”


    對他被‘逼’問之下吞吐說出的喜好,連嵩輕描淡寫予以否定。


    孤水並不意外,畢竟那段於他而言彌足珍貴的記憶,對連嵩來說也許隻是眨眼間就會被風吹走的無聊過往,兩個人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早已注定他們之間不可能互相理解。


    盡管到最後,隻有他被允許寸步不離守在連嵩身邊。


    原因為何,孤水始終沒有開口發問,他想,答案不是顯而易見嗎?


    因為他是連嵩麾下幾個死士中功夫最好的,而連嵩,的確孱弱到必須有人保護的地步。


    與師父相處的那些年裏,孤水很少說話,寥寥無幾的‘交’談有一多半都和連嵩有關,師父倒也不厭煩,總會耐心地告訴他所知有關連嵩的一切。


    青嶽國文臣連家的小公子,承襲了連家綿延百餘年的可怕詛咒,雪膚白發,淡‘色’眼眸,畏懼陽光且壽命不會太久。


    師父還說,這詛咒並不是每個連家後代都要背負的,不幸的是,連嵩這一輩中隻有他應了詛咒,盡管他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


    孤水無法想象,背負詛咒的人心裏會有多痛苦,但他看得出,連嵩對此耿耿於懷——或者該說,在他眼中連嵩異於常人的妖冶之美,與連家家主而言卻是最可怕、最令人憎恨的烙印,過多的疏離排擠令得連嵩不得不耿耿於懷。


    “那孩子十分聰明,又很善良,若不是連大人待他太過苛刻,他也不會走到如今地步。”


    師父對於連嵩的評價不認同與外人,總是帶著淡淡感傷與悲憫,從師父的話中孤水得知,如今連嵩所走的道路,或許是不為旁人認可的歧途。


    “我去過連府,連大人膝下三位公子兩位千金,除了小公子外都備受寵溺,隻有小公子形單影隻,就連下人都不願靠近他,生怕被詛咒纏身。其實世上哪有什麽詛咒呢?都是人心作怪罷了。倒是可憐了那孩子,從小就飽受排擠歧視,在連夫人受不住流言自縊後,他一個人就更孤單了。”


    聽到這些時,孤水大致能理解為什麽昔日連嵩會跑出連府,與他在檸河畔坐了一整夜。


    他們沒什麽不同,都太孤寂,需要名為朋友的人給予一絲慰藉。


    孤水不知道師父於連嵩而言是一個什麽角‘色’,但很顯然,師父對連嵩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甚至知道某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連家內幕。


    譬如,連嵩的父親曾經主動向國君提出,將自己的小兒子作為活祭供奉神靈,以此換得天災**不斷的青嶽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又譬如,在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後,在祭天大典之前,連大人突然暴斃,承繼連家成為家主的人,是誰都不曾料到的連府小公子,連嵩。


    與他一樣,被父母舍棄的人。


    “若是不想要我們,為什麽當初要生下我們?”


    一個人坐在檸河畔時,孤水呢喃問過上天,第一次認真思考自己究竟為什麽活著。


    之後的事,師父諱莫如深,總不肯多講半句。孤水不若連嵩那般敏感聰慧,卻也能猜得七八分真相。


    成為連家家主時,連嵩不過弱冠之年。自然,他逃過了活祭的身份,並沒有在那些年的災荒與瘋狂中死去,且他利用卓絕才智輔佐著國君,令得青嶽國漸漸恢複平定,短短三年平步青雲,一躍成為青嶽國國師。


    孤水再度與他相遇時,連嵩就是以這個身份出現的。


    “跟著我,要走的也許是一條修羅之路,你會後悔麽?”


    望著驚‘豔’依舊卻少了溫柔多了‘陰’冷的麵龐,孤水堅定地搖頭,帶著幾許期冀,卻終是沒能從連嵩淡‘色’眼眸裏發現任何其他光澤。


    而今,隻把他當成招募來的死士了吧?


    如此也好,那個曾經明朗如月的少年本就不該沉陷在過去裏,那時連嵩的表情,孤水再不想看到。


    事實上連嵩曾語焉不詳地給出答案,在孤水沒有開口詢問的情況下,相當突兀。


    “過去的事,我一點都不記得,因為我不想記得。”


    被家人疏遠排斥也好,被生下自己的母親遺棄在這孤單人世也好,抑或是多年視而不見後被父親殘忍地當做活祭主動獻給君王……太過不堪迴首的過往,連嵩選擇了拋棄,披戴著孤傲冷酷‘挺’直脊背。


    如孤水所期望的那樣。


    這樣,至少他就不會再心痛。


    他們都不會了。


    跟隨連嵩身側第二年,連嵩迴過一次連府,離開時指間多了一枚碧‘玉’扳指。


    “漂亮麽?是很重要的人送我的。”


    對著陽光,連嵩張開手掌,碧‘玉’扳指在明媚光線下透出柔潤光澤,一霎讓孤水迴想起初見時他眼眸裏的光芒。


    一樣的幹淨,澄透,炫目而美麗。


    同時孤水也沒有忽略,那一刻連嵩‘唇’角柔和認真的笑意。


    能讓他隻是迴想就‘露’出笑容的人,一定非常非常重要吧?那個人必定影響了他的一生,以至於每次低頭看著手中扳指時都會悵然失神。


    是男人?‘女’人?還是早就死去的娘親?


    孤水暗自揣測,但從未問出口,他明白,連嵩不喜歡提及過去。


    不過多少有些羨慕。


    平心而論,連嵩待孤水還算不錯,金銀吃住沒有半點虧待,甚至好幾次半開玩笑地問孤水需不需要找些‘女’人來陪他。每到這時孤水就會難得地流‘露’情緒,一聲不吭悶坐在房梁上或是角落裏,任憑連嵩怎麽道歉都閉著眼不理會。


    他討厭‘女’人。


    確切些說,因為連嵩身邊總有太多‘女’人圍繞,所以他才討厭她們。


    連嵩對‘女’人也沒有什麽興趣,多數時候是因為需要利用她們,極少數時則是為了排遣無聊——孤水很少說話,就算他頻頻轉換話題,能得到的也隻是孤水三言兩語迴應,而他身邊,除了孤水外不會有別人。


    “討厭的人不要接觸,討厭的事情不要去做,沒有比這再簡單的道理。”


    “不做怎麽行?我想要的結果必須經曆如此忍耐。”


    這樣的對話發生時,孤水正皺著眉頭,擺出隻有連嵩才能看見的罕有表情。


    “我真不明白,你做這些到底為了什麽。”


    “為了平衡,這裏。”連嵩過於白皙的指尖抵在自己心口,笑容裏帶著幾絲散漫不恭,“孤水,你能理解嗎?我們不是上蒼的玩物,誰也別想控製我的宿命。想讓我死的人,他就得付出生命代價;讓我生不如死而我又無力扭轉的話,那麽至少,我要讓這世上有更多人比我還要痛苦不幸。”


    換句話說,他想要的,隻是不做這世間最悲慘的人。


    “真荒唐。”


    否定著,卻又不遺餘力為那人做他想要的一切。


    孤水數不清自己殺過多少人,一如他對自己於輕功武學之上卓絕天資滿不在乎一般,連嵩要誰死他就去執行,遇到‘亂’雪閣閣主那種根本打不過的,他便會尋找機會全身而退。


    因為連嵩說過,重要的不是他‘交’付的任務,而是孤水的‘性’命。


    他活著,他才能活下去。


    是是非非,對對錯錯,世人們最看重的東西對孤水來說一文不值,反倒是遭天下人唾罵那個佞臣,於他而言有著無人可以取代的意義。


    於是在淵國戰勝霍斯都盟**,將連嵩一手布下的棋局碾碎後,孤水和連嵩自人們視線中消失了。


    中州極北之地,則多了兩道身影。


    連家這仿若詛咒一般的怪病很是糟糕,每代患有此病的人都很短壽。連嵩早知道自己福壽難永,說不清怎麽想的,年紀輕輕就開始糟蹋自己的身體,縱‘欲’無節,到後期全靠以命換命的‘藥’維持,絲毫不為以後打算。


    孤水有認真勸過他,結果被連嵩笑著拒絕。


    “一世困苦,莫不如一時自在。”


    連嵩身子垮掉是他們去北海三年之前的事,就在他們入淵國左右。


    第一次咳出血絲,連嵩麻木得沒有任何反應,倒是孤水破天荒地受了驚嚇,連著抓來十幾個大夫,又都一一殺死。


    因為大夫們都說,連嵩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總有辦法的。”孤水十分固執。


    辦法的確有,但也僅僅是延長連嵩‘性’命的微末機會,要想根除他體內日積月累的‘藥’物餘毒完全沒可能。即便如此,孤水還是抓住了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是師父親口說的,若能帶連嵩去北海之巔,讓他久居極寒的玄冰棺上,以玄冰棺的寒氣壓製‘藥’毒,或許能使得他多活十年八載。


    或許二字,師父咬得極重,似是提醒孤水,這一切也可能是無用功。


    那又如何呢?


    能多活一日是一日,就算連嵩的願望已然破滅,就算他仍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悲可笑的人,好歹他還活著。


    “我跟著你,不是為眼看著你死去。縱容你任‘性’這麽多年,也該輪到我任‘性’一次了。”


    站在皚皚雪山下,孤水異常平靜。


    他很清楚,自己背上背負的,是那一年初遇至今,愈發強烈的憧憬。


    與照亮他的那抹耀眼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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