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勝好,春秋易逝,歲月在無聲無息的角落裏行走,催落多少過去曾經。


    隆和八年秋,溫墨疏在豐收祭時看著如潮人群不由如此感慨。


    時光一晃眼過去,他已不是新登基的皇帝,而是統治者整個淵國,與中州乃至異域國家建立和睦關係的一代明君。卻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年輕時發生的那些事情就在昨天,不過彈指一揮間。


    “陛下,該迴了。早上陛下答應過太子今天會去考他六藝,迴去太晚的話,太子可就沒時間吃晚飯了。”


    身後一身錦衣的君無念淺笑吟吟,仍是過去那般玲瓏風範,迫近而立之年的麵龐竟不見絲毫蒼老跡象,看得溫墨疏一陣唏噓感慨:“旁人都一年比一年老,你卻越活越精神,是君子樓有什麽靈丹妙藥麽?麟兒看你總喜歡叫哥哥,聽得我心裏一陣陣傷感。”


    “陛下日理萬機,要操勞的事情太多,自然顯老;我這躲在幕後的人隻管出餿主意,不管善後,比陛下輕鬆多了。”君無念指了指祭壇笑道,“我去看看還有什麽需要打點的,陛下先迴宮吧,淑儀皇後在觀閣等著呢。”


    溫墨疏召來隨侍太監,看了看迴宮車馬,猶豫片刻後搖了搖頭。


    “坐車坐得乏,還是步行去觀閣吧,錦意不怕累的話,這一路走迴宮當散心也不錯。”


    整天悶在宮中的日子很無聊,盡管忙碌起來無暇他顧,但安靜下來的深夜,溫墨疏總覺得空落,像是少了些什麽。


    他知道,他隻是缺少一個人而已,不過這份缺憾,這一生都不可能再彌補上了。


    “陛下?”走到觀閣前,溫墨疏仍沉浸在自己的惆悵中,被唐錦意柔柔一喚方才如大夢初醒。唐錦意雲鬢高挽,比起以前更有雍容韻味:“麟兒一早就念完了書,吵著要來看祭典,送姑姑勸不住隻能帶他過來。這不,特地讓林護衛先來知會一聲,大概再過片刻就會到。”


    麟兒已經八歲了,身子有些弱,溫墨疏總怕他傷風著涼的不許他亂走,也難怪麟兒這麽渴望能來宮外看看祭典。迴想自己兒時同樣體弱,也曾望著開開心心去宮外遊玩的兄弟們徒生羨慕,溫墨疏忽然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些保護過頭了。


    “來了也好,今日熱鬧,讓他看看百姓們表情,或許他就會明白作為帝王的使命是什麽。隻可惜祭典已經結束,他來隻能看看餘興節目了。”揮手屏退周圍護衛,溫墨疏也坐到觀閣軟椅上,“對了,聽無念說,霍斯都來的安州使要迴國?”


    唐錦意點點頭,卻並無不滿之色:“這件事我正想對陛下說明呢。那安州使是慕格塔家遠親,幹淨清爽又十分懂事的小姑娘,上次到安州時我見她十分聰慧便與她親近幾分,所以這孩子便把信直接送到了我那裏,並非對陛下不敬之意。”


    “無礙,畢竟年輕膽小,讓她直接給我上書說要迴國,害怕被責怪理所當然。她有說為什麽突然迴國嗎?”


    “是霍斯都國慶。”抬頭望向遠處歡悅人群,唐錦意臉上露出柔美笑容,“其實咱們大淵也該表示祝賀的——霍斯都國君與那位女公爵成婚後不是一直沒有孩子嗎?聽說有醫術高明的神人給下了一方藥,慕格塔公爵服後不久肚子果然有了動靜,上月初八順順利利誕下小王子,總算是香火有續,這是足以讓霍斯都百姓歡慶的大喜事。”


    柏山沒有兄弟姐妹,僅有誕下小王子方能延續香火這一條道路,朝臣和百姓等著盼著熬過七年,可算是見到光亮了,也難怪連派到安州的使者都要趕迴去慶祝。


    “父皇!母後!”


    響亮清脆的喊聲從觀閣下傳來,溫墨疏神色一亮,笑容不自主流露。


    “過來,麟兒,讓父皇看——”不等麟兒露頭,溫墨疏便急匆匆說道,話說一半才發現,與麟兒同來的還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孩子。


    麟兒見溫墨疏吃驚,急忙拉著那男孩兒的手上前兩步:“父皇,這是今早淩郗嬸嬸帶進宮的朋友,他叫小混球。淩郗嬸嬸讓我帶他來見您。”


    誰家父母這麽心大,竟給孩子起名叫小混球?


    溫墨疏和唐錦意相顧啞笑,鬧不懂夜淩郗這是演的哪一出,看那孩子明眸皓齒、眉眼俊秀,忍不住生出幾分喜愛之意。


    “小……小混球,淩郗是你什麽人?她為什麽讓你來見皇上呢?”唐錦意彎下腰,攬著兩個孩子輕笑問道。


    “我娘說,要叫淩郗姑姑。”那孩子眼眸黑白分明,說起話來幹脆利落,聲音清朗,絲毫不見膽怯,“我爹我娘讓我把這個盒子給皇上,所以才叫淩郗姑姑帶我進宮。呐,就是這個盒子,娘說,一定要親手交給皇上。”


    那孩子遞來的是一個一尺見方的紅木盒子,雖無雕鏤修飾,看那木料卻可知價值不菲。


    溫墨疏沒有立刻打開盒子,目光仔細打量那孩子,忽地眸中漫過一抹光亮,淡淡溫柔不經意間湧上寧和臉龐。


    “這是你娘給你的?”輕輕拿起那孩子胸口掛著的紅繩吊墜,溫墨疏綻開唇角柔和弧度。


    那是一個看起來十分怪異的吊墜,非玉非金,形狀也古怪至極,是用樹膠粘黏在一起的幾小塊碎銀,光澤有些暗淡的表麵說明年頭已久。


    小混球小心翼翼把碎銀團放迴衣領裏,明亮眼眸滿是認真:“皇上怎麽會知道啊?這是我娘給我的護身符,我娘說,她以前遇到什麽困難時就看看這個護身符,然後就什麽都不怕了。”


    那年他無心之舉,卻讓她銘記在心,及至今日仍把那毫不起眼的東西鄭重其事交給孩子。


    這些年,他不曾忘卻過去的一分一毫,她又何嚐不是?


    此情無關風月,卻比風月更濃。


    許是溫墨疏悵然神色讓小混球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麽,愣怔半天,反倒露出歉意表情:“我是不是說錯話了?爹總說我跟娘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說話不走腦子,要是皇上生氣了,我……我給皇上打拳看,好不好?”


    孩子的天真爛漫讓溫墨疏從迴憶中解脫,低下頭,溫暖手掌揉搓著小混球的頭,笑容愈發明朗:“你娘她還好嗎?”


    “還算好吧。”這問題似乎有些不太容易迴答,小混球撓撓頭,“前兩年娘總是在睡覺,有時候陪我玩著玩著就會睡著。不過這兩年娘不那麽懶了,白天夜裏比我爹還精神,所以爹才同意帶我迴家。”


    溫墨疏倒吸口氣,難掩欣喜:“迴家?你娘和你爹都迴來了嗎?在哪裏,定遠郡還是帝都?”


    小混球被溫墨疏急衝語氣嚇了一跳:“在、在老家啊,爹要給爹的爹爹和娘親磕頭去……”


    那一瞬,溫墨疏不知道該暢快大笑,還是該繼續保持身為皇帝的威嚴,可他心裏明白,七年過去,他所等待的、牽掛的,難以忘懷的人們,終歸還是迴到身邊了。


    “麟兒,叫弟弟。”唐錦意很快便明白其中關係,掩口輕笑一聲,拉過麟兒和小混球的手放在一起,“你們兩個聽好,你們呢,是這世上關係最好最好的兄弟,無論到什麽時候都要彼此幫助、彼此照顧,懂嗎?”


    麟兒和小混球似懂非懂點點頭,對望時才恍惚發覺,其實兩個人眉眼間也是有幾分相像的。


    “陛下可要派人去把那兩個浪子請到宮中?再不理會他們,他們可能真就把自己當外鄉人了。”長舒口氣,唐錦意招手喚來乳娘,“宋姑姑,你先帶太子和這位小公子迴宮,再帶人在內宮打掃出一間南房,過兩日我們有貴客到。”


    乳娘應了一聲,行禮後帶著兩個孩子離開,溫墨疏打開盒子漫不經心看了一眼。


    “真沒想到他們連招唿都不提前打一聲就迴來了,還特地先把孩子弄過來……這兩個人啊,該說他們童心未泯還是老頑童?”唐錦意係好披風綢帶,注意力又轉到溫墨疏手中捧著的盒子上,好奇道,“盒子裏是什麽?神神秘秘的,這可不像是離憂的風格。”


    “曾經很重要的東西,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沉默少頃,似是覺得自己的迴答很難讓人理解,溫墨疏搖頭笑笑,隨手將盒子交給身邊隨侍太監。


    “走吧,叫上無念一起迴宮,再過幾天等他們兩個從定遠郡迴來,我們終於能聚一下好好暢飲一迴了。”


    並非夫妻的皇帝與皇後在明朗日光照耀下慢慢走遠,挺拔背影帶著威不可侵的氣勢,偏又有種讓人無端生出幾分崇敬的端莊,看得隨侍太監微微出神,一不小心手滑,竟將那沉甸甸的紅木盒子掉在地上。


    盒蓋跌開,一個方方正正的物事骨碌碌滾出數步遠,頗有些寂寥地躺在地麵。


    隨侍太監愣怔半天,嚇得險些把舌頭咬掉:“傳、傳國玉璽?!”


    那一方紅玉印璽曾拉開一場序幕,掀起一場波瀾,促成一段姻緣,烙下一程遺憾;而今,在它被苦苦追尋而不得的數年後重現世間,得來的卻是輕落。


    隨侍太監抬頭遠望。


    在歡聲如潮的百姓身後,絢爛日光鋪滿天際,蔚藍天空上不見半點陰霾,純淨得如同這盛世京華,根本沒有人在意當今皇帝是否掌管著傳國玉璽,那代表天子身份的唯一之物,早失去它該有意義。


    河山安穩,流年傾覆,縱有太多遺憾悲傷,最終等來的,終是幸福。


    這結局,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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