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來的藥材足夠,隻不過煮藥的陶罐昨天燒炸了,得盡快買迴新的才行,不然藥效不能最大發揮。還有,去鎮上時順便買些肉和新鮮蔬菜迴來吧,墨疏身子太弱,必須多補補。”


    風沙四起的馬廄邊,言離憂絮絮叨叨叮囑著,身邊溫墨情不耐煩地遮擋沙粒,臉色越來越臭。


    “藥罐怎麽燒炸的?”


    “……煮藥時不小心睡著了。”


    “為什麽會睡著?”溫墨情仍追問不休。


    言離憂避開緊逼目光,幹笑著扭開頭:“讓你買東西而已,哪來這麽多話?你不去我找別人去。”


    溫墨情冷哼一聲,跨上馬眉頭微皺:“迴來後還看見你這副疲倦模樣,我立刻把所有藥草都丟火堆裏去,你知道我做得出來。”


    為什麽言離憂會在煮藥時睡著,沒有人比溫墨情更清楚——夜皓川好心好意把他們兩個安排在同一間營帳裏休息,言離憂卻以想和閨蜜聊天為借口跑去夜淩郗帳內居住,等溫墨情多個心眼兒在暗處觀察時毫不意外發現,幾乎每一天夜裏言離憂都會守在溫墨疏榻邊悉心照料,根本沒有半刻睡眠。


    “路上小心。”頎長身影揚鞭策馬飛馳而去,言離憂終是忍不住細聲叮囑,哪怕她深知,能傷害到溫墨情的人世間罕有。


    送走溫墨情,言離憂又佇立許久才返迴營帳內,正與溫墨疏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的高醫官忙找個借口離開,充斥藥香的營帳裏就隻剩下溫墨疏和有些尷尬的言離憂。


    溫墨疏笑笑,臉色仍是蒼白:“世子走了麽?”


    “嗯,讓他去鎮上買些東西,大概晚上才能迴來。”


    “是嗎?那我可以輕鬆一天了——世子在時,我連與你說句話都提心吊膽,生怕他多心。”溫墨疏半開著玩笑,咳了兩聲輕拍軟榻,“坐過來吧,這兩天你忙裏忙外沒少受累,別站著了。”


    邊陲艱苦,自然不能像在皇宮那般富足奢靡,稱作軟榻的東西也不過是夜皓川臨時找人伐木拚湊出來的,多覆幾層薄毯已經是戍邊營中極其奢侈的享受。那軟榻不算大,容納溫墨疏身軀後已經沒有多少空餘地方,有人坐過去勢必緊挨溫墨疏,稍作考慮後,言離憂還是謹慎地選擇站在一旁。


    “身子怎麽樣了?有好些嗎?”


    “才服了三日的藥,已經感覺渾身清透不少,肺腑也不似以往那般寒涼;偶爾還是會咳,但都是清清淡淡的不見血腥,能有這般效果,真稱得上是靈丹妙藥了。”看了眼床頭木盒,溫墨疏眸色黯淡下來,“隻是辛苦了你,竟跑到妖山那種地方冒險。”


    言離憂無奈,搖搖頭道:“其實妖山隻是太過神秘才會令人畏懼,那老怪口冷心熱,不僅沒有計較先前的恩怨還救了我的命,想來這十棵鬼蟒株也是在他授意下才能到我手中的。非要評價這趟旅程如何的話,至多算是有驚無險,絕對沒有你想的那樣艱難。”


    至於趟行惡心的泥溝、穿越死藤坡和瘴林等等,言離憂明智地選擇了隱瞞,唯獨額上的傷無法說謊。


    自打言離憂來到軍營為溫墨疏送藥,每次見麵都有溫墨情在旁邊,這還是二人首次單獨談話,卻不知怎地,反比有溫墨情在時更加拘謹,才說了兩句便雙雙陷入沉默。


    按照丁三給的藥方計算,一棵鬼蟒株可熬三副藥,每副分四碗,三個時辰一碗,十棵鬼蟒株吃完正好是三十天,接下來的二十七天難道要這樣相對兩無言尷尬到死來度過嗎?言離憂不免暗暗犯愁。


    一抹溫熱忽地貼到手背上,言離憂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而後才反應過來那是溫墨疏的手掌。


    “離憂,我還沒有放棄。”


    “什麽?”下意識迴答後言離憂才想明白溫墨疏的意思,不由雙頰滾熱,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彼時她離開皇宮並沒想到會走到今天這步,那會兒隻是心傷了,想著與溫墨疏之間的鴻溝便難受不已,卻沒想過不久後自己會和溫墨情走到一起。盡管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生成的,在她心底早就有溫墨情的影子,可是要她如何才能說明白這段複雜心路?


    麵對溫墨疏的執著時,這份糾結就化成巨大愧疚自責,難以平息。


    言離憂低著頭沒有答話,溫墨疏也沒有進一步動作或是逼問,輕輕撩撥言離憂垂腰烏發,眸子裏一片柔和:“病裏我總夢見初遇你那時,驚慌,害怕,卻要強作鎮定,看著就讓人想要小心嗬護。隻可惜後來我才明白,太多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我不能像世子那樣時時刻刻護你安全,甚至連陪在你身邊都做不到。離憂,你知道我這半生最後悔的是什麽嗎?”


    毫不意外,言離憂搖了搖頭。


    如今溫墨疏的心思,她半點都猜不透。


    也不知輕微一聲是痛苦低吟還是自嘲淺笑,溫墨疏抬眉,總能讓人淪陷的溫柔表情落入言離憂視線,語氣寂寥得仿佛萬事皆空。


    “我最後悔那時讓楚辭把你送走,如果最初就好好保護你,不把你交給任何人,是不是……是不是你就隻屬於我了呢?可是再沒有迴頭路供我選擇,若是有機會重新來過,付出多少我都甘願。”


    如果她的世界裏沒有溫墨情出現,沒有那麽多驚心動魄的遭遇,溫墨疏會是最終歸宿嗎?


    他迷惘的,正是她悵然的。


    輕縮迴手,那抹溫度悄然而逝。言離憂仍垂著頭,口氣透著近乎絕情般的堅定:“不管有沒有溫墨情出現,該發生的早晚要發生。你一直以為是溫墨情的出現才讓我選擇裏開吧?可事實上,就算我從不認識他,最後也一定不會留在皇宮……留在你身邊。”


    “是我做錯了什麽?”溫墨疏失神呢喃。


    “你沒錯,我也沒錯,誰都沒做錯,歸根結底是我們的想法不同,本就不是一路人。”長出口氣,言離憂終於肯直麵溫墨疏,三分憔悴的麵龐上帶著淡淡惆悵,“也許真的怪我吧,要不是當初貪戀被你保護的感覺,甚至連自己的本心都忘在腦後,大概我們不至於走到這一地步。”


    因為一個人太孤單,所以想要誰來照顧;因為不知該去往何處,所以見到光明便當做歸宿;因為恰好他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出現,所以她迷失了,為了能夠留在這僅有的避風港裏,荒唐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深愛他的女人。


    可是,總有清醒過來的一天。


    “我喜歡墨情,是從心裏喜歡,對殿下隻是貪戀、依賴。我知道自己很過分也很自私,就算你打我罵我都沒關係,別人罵我水性楊花也不要緊,我不想再不明不白糾纏著……我想和他在一起,也希望殿下能找到真正的幸福,不管多久,一定可以找到……”


    邊塞羌笛高亢蒼涼,悠悠旋律訴說著多少人的思念感傷,恰在那一刻飛蕩於北陲遼闊原野。


    營帳外,夜淩郗無聲歎息,輕手輕腳遠離,直至營邊人跡寥寥之處才敢沉重一歎。


    “一個人在這裏長籲短歎,有心事了?”夜皓川迎著熾烈日光走來,爽朗笑容掛在臉上。


    夜淩郗扁著嘴,無精打采地靠著木樁:“還不是離憂鬧的?我見她和世子在一起覺得神仙似的般配,看她和二皇子分開又覺得惋惜,要是他們都能陪在離憂身邊就好了。”


    “傻丫頭,亂想什麽呐?”夜皓川被逗笑,伸手刮過夜淩郗鼻尖,“世子也好、殿下也好,言姑娘喜歡誰就和誰在一起,哪裏用得著你來操心?”


    “可是離憂心裏一直放不下,總認為自己虧欠二皇子……”


    夜皓川無可奈何,攬著妹妹肩膀指向營帳:“我說你啊,不該摻和的事自己亂操心。你看,現在言姑娘跟世子好好的,二皇子也沒說什麽,如果他真的責怪言姑娘怎麽可能這麽平和呢?什麽時候言姑娘能把話敞開了說明白,她自己的心結就解開了,二皇子也不會再糾纏不清。感情這東西嘛,從來不分誰對誰錯誰欠誰的,本來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糊塗東西,哪來的道理可講?”


    夜淩郗想了想,突然迴頭,表情驚訝得像是見了鬼:“哥,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明白事理了?快說快說,是不是準備給我找嫂子了?”


    “上哪裏給你找嫂子去?”夜皓川一臉苦笑快擰出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等碧笙這麽多年,本以為世子和言姑娘在一起後她會死了那條心,我再努努力就有希望了,誰想現在幹脆找都找不到她。這兩天我正想趁世子心情好的時候問問呢,哪怕隻打聽出她在哪裏也好,她一個人流落在外麵,我總是不放心。”


    夜淩郗俏眉一緊:“怎麽,碧笙離開君子樓了?”


    “嗯,碧簫前段時間來過一封信,信上說碧笙犯下大錯被逐出師門,如果來這裏讓我好好照顧她。”撓了撓頭,夜皓川粗眉間一絲低落掠過,“她要是肯來這裏,就算碧簫沒有叮囑我也會照顧好她,可惜她根本不會選擇來找我。”


    從當年碧笙為了拒絕夜皓川求婚與溫墨情定親一事,足可看出碧笙對夜皓川並無好感,夜淩郗也沒想過有一天要叫碧笙嫂子,她單純是心疼自己的兄長,尤其是看到夜皓川失望表情時。


    一份了無希望的感情橫在心裏,割不斷又丟不掉,這種感覺最是揪心難受。


    “哥,喜歡一個人,可是明知不能在一起的話,到底要不要說出來讓他知道呢?”小貓一般倚在夜皓川肩頭,夜淩郗呆呆望著萬裏無雲的天際,雲層裏,處處都是她思念的那個人幻象。


    君無念。


    想到那人名字時,夜淩郗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她想再見到他,哪怕要穿過千山萬水,迴到那座她厭惡至極的牢籠都城,隻要見上一麵就好。


    不親口對他說那句話,一定會讓她後悔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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