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總說春雨細膩,潤物無聲,然而比起永遠沉默的紛飛白雪,春雨無疑是吵鬧的,隻不過再沉默無聲的雪,終不能讓滿懷心事之人於冷夜安睡。


    吱嘎,沉重房門輕輕打開,穿著厚厚襖裙的女子向外探視,身影略顯笨拙。


    “王妃還沒睡麽?休息太少的話,對王妃和孩子都不好。”皚皚雪色中一抹清淡笑容勝似月色,略顯惆悵的表情在迴頭瞬息無聲消弭。


    唐錦意搖搖頭,關上房門走到院落中,與那道頎長溫雅的身影並肩而立:“君老板也在等殿下?”


    “心裏有事睡不安穩,索性起來看看雪景月色,一酒一人,順道等殿下迴來。”倒杯酒想給唐錦意暖暖身,君無念忽然想起如今唐錦意腹中懷著孩子,不由一番自嘲苦笑,“看我,又犯糊塗了,竟然給王妃勸酒,真是該死。”


    唐錦意與君無念接觸不多,從平時一點一滴的小事中卻能看出他是個十分細心謹慎的人,之所以會有如此失神表現,多半都是被溫墨崢鬧的。


    歎息時唿出的熱氣化作團團白霧迅速消散,唐錦意攥緊衣領縮縮肩膀,低垂眉眼望著酒中夜幕倒影,語氣頗顯蕭索:“殿下最近迴府越來越晚,也不知道在宮中和誰一起,我問過幾次他卻不肯說。”


    “殿下也有自己的想法,結識什麽人,選擇相信誰,喜歡什麽,厭惡什麽……有時候我甚至會想,是不是以前對殿下看管得太緊,以至於他覺得喘不過氣拚命想要逃離這種生活呢?”君無念低低歎口氣,眼神半是失望半是寂寥,“我隻想著要為殿下圖謀大業,卻忘了他也是個正當年少的皇子,步步謀心的日子,於殿下而言太過艱苦乏味了。”


    “君老板是在自責?可我卻覺得,如果沒有君老板就沒有如今的殿下,正因為有君老板的庇護,殿下才能遠離那些汙濁成為最正直的人。”


    意料之外收獲的褒獎讓君無念微微一愣,沉吟少頃,那份笑意反而更加苦澀:“隻怕是保護過度,適得其反。我本意是不想讓殿下被前朝後宮的惡習汙穢沾染,盡可能保持殿下的純善,而今看來這種極端的方法收效甚微,反倒給殿下造成了邪不壓正是理所當然的觀念,甚至屢屢去挑釁那些陰謀家,卻不知這般舉動危險至極。”


    無論是溫墨疏還是溫墨崢,抑或是其他幾位仍舊處於懵懂少年階段的皇子,身處權勢之中,哪一個不是頂著一重重算計、傾軋、爾虞我詐成長起來的?溫墨崢以其正直敢言揚名,一直以來仍然能夠安然無恙,所倚仗的並非其皇子身份或是時運,而是門下謀士君無念傾力輔佐幫助。


    或許是因為這一路太過順暢,那些被溫墨崢扳倒的貪官汙吏們從沒有誰敢來報複,所以溫墨崢把匡扶正義看做結局必定是勝利的行為,而他從不曾仔細思考這些來自於天道還是人力,自然也就不會伸縮有度、避敵鋒芒,往往看見髒的、汙穢的就直言指出,非要把光明拓展到他所在的每一個角落不可。


    隻有那些目光清明又深邃的人才看得見,在溫墨崢如明日般耀眼的形象之後,尚有一個忙忙碌碌殫精竭慮的無聲身影。


    低惋歎息包含太多太多複雜情緒,以至於君無念好半天才確定,如此蒼涼的一聲悲歎竟來自於賢惠溫柔的唐錦意。


    “我知道殿下有負君老板的期望,心底也為君老板不平,可我又不忍心看殿下失去君老板的支持,一個人孤零零麵對困難。其實我從不認為殿下有帝王之才,想要君臨天下需要心機謀算,需要能進能退、能伸能縮的性格,然而這些都是殿下所厭惡的,倘若沒有君老板盡心竭力輔佐,殿下窮盡此生也隻能是皇子、王爺。”唐錦意頓了頓,眼神中漾起一絲好奇,“旁人都能看出來的道理,君老板沒理由看不清,我好奇的正是,為什麽君老板願意幫助殿下,而不是更適合掌管大業的其他人?”


    君無念早聽溫墨崢提起唐錦意的聰慧,卻是直到此時才真正領會其目光精道,提酒一杯,就著飄落的素雪仰頭飲下。


    “之所以死心塌地輔佐殿下,是因為我想看看,這樣一個正直單純、不染俗世雜塵的人,究竟能帶給大淵怎樣的未來。”


    記憶猶新的往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君無念想著想著便平靜下來,眉心隱隱一抹溫柔清朗。事實上君無念對那段往事並不避諱,相反地,他很樂越把印象中青澀而耿直的熱血皇子講述給別人聽,是而唐錦意就站在漫天雪花翩躚中,細細傾聽了有關溫墨崢和君無念那段相遇過往。


    數九隆冬,萬物冰封,人的心卻越來越暖。


    “所以說,當年君老板販運珍稀古董被無良官員索取錢財,這件事本可以花些小錢輕鬆解決,結果因為正巧路過的殿下看不過與之爭辯,反使得那官員惱羞成怒企圖謀財害命,對嗎?這樣看來,殿下也算不得君老板的恩人,打倒無良官員及其爪牙把殿下就走的君老板更該得到感謝才是。”


    聽了君無念麵帶淺笑的追憶後,唐錦意不由笑出聲——那般弄巧成拙的舉動,的確隻有正直過頭溫墨崢才幹得出來。


    君無念也在笑,但沒有半點嘲諷之意,表情神色認真至極:“殿下的很多想法天真可笑,這我早就明白,也知道這條路走下去會很艱難,但是我不在乎。那年我拖著一身傷痕的殿下東躲西藏時,殿下告訴我,如果他更有權力的話一定要懲辦這些貪官汙吏,還百姓和世間一個清淨公正。那時我就想,明明有如此正直光明的人存在,為什麽我會認為淵國本就該藏汙納垢、官欺民脂?究竟是這世道中不存在浩然正氣,還是說那僅有的正義死在了我們心裏?”


    雪越下越大,飄搖雪花落在君無念眉梢,與嗬出的熱氣融成一片,令得那張年輕卻包含睿智的麵龐不甚清晰。


    “哪怕知道可能不會有結果,我還是想要放手一搏,說起固執笨拙,我和殿下也許並無不同。”


    自從前一次君無念被溫墨崢氣走後,唐錦意一直擔憂二人之間關係,現在聽得君無念的話安心許多。她明白,把君無念的心拴在溫墨崢身上的並非權勢利益又或者報恩這種虛無縹緲的理由,真正讓兩個人走到一起的,是那份相同的信念與執著。


    輕施一禮,唐錦意語氣誠懇:“錦意代殿下謝過君老板,不管結局如何,有君老板相佑,這便是殿下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事。”


    唐錦意嫁與溫墨崢後還是首次與君無念暢談,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很快消弭無蹤。君無念見唐錦意眼角暗藏倦色,寒暄幾句後勸她早些休息,才收起酒杯玉壺打算迴房,宅院外便傳來陣陣叫門聲。


    “許是殿下迴來了。”片刻前還有些黯淡的臉色忽而轉為和煦笑容,唐錦意收迴腳步轉身,滿心期待地朝影壁後張望,誰知來人並非溫墨崢,而是身著常服的宮內小太監。


    “奴才給王妃娘娘請安。”小太監規規矩矩躬身行大禮,又朝旁側君無念拱了拱手,“皇上病重不能臨朝理政,為不影響前朝政事,特封四皇子為監國儲君代理國機,即日起遷入東宮。太子殿下怕王妃娘娘擔心,特地讓奴才趁夜前來通報一聲,順道接娘娘入宮養胎。”


    饒是經曆諸多風雨波折,聽到小太監的通報後唐錦意還是驚得倒吸口氣,困惑目光望向君無念。


    沉吟少頃,君無念問道:“殿下隻說接王妃入宮麽?”


    “是。太子殿下說宮內物事一應俱全,醫官乳娘最晚明日就能選定,王妃隻管過去就好。”


    小太監迴答的流利自然,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唐錦意卻越聽越心驚——溫墨崢隻說明讓小太監接她入宮,那君無念呢?作為溫墨崢一直以來最為信賴的謀士,難道溫墨崢不打算讓君無念和她一起去嗎?這是否說明,溫墨崢已經開始疏離君無念了?


    “勞煩公公了,隻是深更半夜風大雪大,這種時候讓王妃娘娘進宮著實不便。還請公公多跑一趟迴複殿下,就說明日雪停之後在下會親自送王妃娘娘入宮。”君無念表情平淡,看起來並不像唐錦意那般憂心忡忡。


    許是小太監也覺得大半夜請唐錦意入宮有些荒唐,是而並沒有堅持,將溫墨崢交付的信物奉到唐錦意手中後便告辭離去。


    唐錦意將信將疑,有些愧疚地看向君無念:“君老板,這會不會是誰傳的假消息?哪有大半夜來請人入宮的?殿下一向倚重您,而且突然成為監國儲君……”


    “有信物為證,不像作假。再說殿下最近行為舉止十分反常,有什麽意外舉動不足為怪;唯有監國儲君這件事出人意料。”君無念看著手中空蕩酒壺,過於平靜的神色讓人望而生畏,“皇上對二皇子和殿下倍加提防,如果有立他們二人之一為太子的想法早就付出行動了,沒必要拖到現在,這種節骨眼兒上能迫使皇上妥協的人不多。嗬,是我疏忽了,竟沒想到有人把注意打到了殿下頭上,而我卻毫無察覺……”


    一聲脆響突兀,唐錦意嚇得一抖,旋即低低驚唿,急忙掏出巾帕按在君無念不斷湧血的手上,被生生捏碎的酒杯碎片掉落在地,一片血紅將素白浸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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