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國的曆史很短暫,百多年前他們還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一族,在漠南建國後也一直沒有屬於自己的文字文化;軍事方麵,鐸國尚武,全民皆兵,幾歲的孩子都會騎馬射箭,隻有毗鄰大淵的部分村落稍弱——敢在大淵邊界附近舞刀弄槍的話,很有可能被戍邊士兵當做亂匪擊殺。”


    “剛才那孩子看起來很普通,不像會騎射的模樣。”言離憂下意識迴頭,望向小女孩兒離去的方向。


    烏雲開始攀爬酷烈炎日,天色漸暗,楚辭抬頭看看頭頂密密麻麻的枝葉,幹淨汗巾輕緩擦去頭上汗水:“三年前鐸國東部與大淵接壤的地方爆發一次大雪災,幾乎所有莊稼都在那場持續半月之久的大雪中凍死,近萬居民被饑餓驅趕,不得不到富庶的大淵求生。先帝年輕時曾周遊列國,喜歡曆史底蘊濃厚的狐丘,厭惡崇尚武力的鐸國,是而下了十分冷硬的命令,禁止任何鐸國百姓跨越邊線來到大淵土地。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時戍守漠南邊界的副將之一是夜將軍。夜將軍為這條命令與先帝爭執過,還因此被罰了半年的俸祿。許是常年戍守寂寥邊界令得人心浮躁,除了夜將軍外,戍邊軍沒有一個人覺得禁令有何不妥,甚至當鐸國難民拖著妻兒老小哭求而來時,他們可以談笑間揮刀砍殺。”


    “那些將士都瘋了嗎?!隻是逃難的流民而已,他們有什麽錯?想方設法活下去也是罪嗎?”言離憂本不想插嘴,可是聽了楚辭的敘述,心底那抹悲涼與憤怒無論如何也無法壓製。


    “大概這就是因果報應吧,畢竟當年鐸國擴張土地時也傷過不少大淵百姓的性命。”楚辭垂下眉眼,艱澀笑意不知是在嘲諷還是在為誰悲憫,“那一年約有七八千的流民湧到大淵邊境,其中半數被阻攔後失望返鄉,剩下的一半人中大部分死在戍邊軍刀槍之下,隻有最後留下的一千多人得以通過阻礙進入大淵國內,這還是某位大人物數次哀求先帝才得來的結果。”


    言離憂心裏是喜是悲混沌不明,愣怔了好一會兒才道:“那孩子說是一個好心的仙子趕走戍邊軍救了一眾災民,在你口中卻又成了某位大人物。說什麽仙女當然不可信,但這種剛過去幾年的事情,鐸國災民們不至於記錯到這般離譜地步吧?”


    “我哪有說他們記錯了?如此重要的恩人,就算是我錯了那些災民也不會記錯。”方才些許黯然的表情再複亮色,楚辭淺笑,又是滿眼滿身的雅致風華,“言姑娘不妨想想,假如我說的和鐸國災民說的都沒有錯,那麽當初幫助鐸國災民渡過難關,被他們奉為仙女的人,最有可能是誰呢?”


    聰明人都有喜歡賣關子的臭毛病,溫墨情如此,楚辭亦是如此。言離憂滿腹惱火一掃而空,翻了翻眼皮表示不悅,隨後還是屈起手指抵在唇邊苦苦思索起來。


    一心忙著生計的鐸國百姓對大淵不會太了解,他們把救命恩人成為仙子,一是表達尊敬感謝之意,二來也能說明這位“仙子”頗有些容顏姿色且年紀不大,不然頂多是“仙姑”、“女菩薩”一類。年輕貌美又是楚辭口中的“大人物”,這樣的人在大淵近期曆史中絕對不多見,包括驍勇颯爽的桑英將軍都難列其中,那麽除此之外還會有誰呢?


    “能說服先帝的人,也是言姑娘認識的人。”楚辭適時提示道。


    思緒稍有混亂,言離憂急忙閉上眼努力理清思路,順著楚辭的提示繼續推測。


    剛愎自用,貪圖享樂,昏庸無道,這些都是百姓對先帝的評價,似乎很少聽見溫墨情等人提起先帝信賴誰、倚仗誰,若說關係極其親近足以說服先帝改變喜惡的,除了當年號稱百士之首的楚辭外,也就隻剩下……


    突兀想法把自己都嚇了一跳,言離憂倒吸口涼氣,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難道是……青蓮王?!”


    這樣的迴答言離憂實在不願相信也沒道理相信,可是偏偏楚辭點頭了,幹幹脆脆給予肯定迴應。


    “沒錯,勸阻先帝並為鐸國災民求情的人,正是青蓮王。”


    “這怎麽可能!”言離憂想也不想,幾乎是條件反射版抗拒著令人震驚的真相。


    青蓮王言離憂,那是被天下唾罵的禍國妖女啊,人人都說她媚惑君心致使大淵前任皇帝浸淫聲色犬馬不思朝政,更有諸多她進獻讒言、禍亂天下蒼生的傳聞漫天飛舞,這樣一個充滿謎團,讓溫墨情恨不得除之後快的女王爺,怎麽會是拯救可憐災民的善良仙子?!


    楚辭並不意外於言離憂的大驚失色,倚著濕漉漉的樹幹稍作休息,柔軟巾帕仔細擦去長笛上幾點汙泥,麵色一如既往從容淡然:“言姑娘對青蓮王的事了解多少?隻限於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傳聞嗎?也許有些話聽起來很奇怪,但不得不說,看似距離青蓮王最近的言姑娘卻和普通人一樣,根本不了解青蓮王其人。”


    “一個人、兩個人說,或許是不實傳言,但天下人都說她的惡,她豈有冤枉的可能?”言離憂固執搖頭,“我不了解青蓮王,卻也不會相信她是好人這種荒唐說法,至少我知道,定遠王妃和大公子的悲劇都是青蓮王一手造成的。事實勝於雄辯,縱是青蓮王出於某些我所不理解的原因幫助了鐸國災民,那也不能說明她就是好人。”


    與青蓮王有著酷似的容貌聲線,至今身份不明還背負著嫌疑,這番話由言離憂說出來實在有些微妙之感。


    楚辭不知為何歎了一聲,低下頭憐惜地輕撫長笛:“別人的話言姑娘可以不信,殿下的話,言姑娘也打算當做謊言嗎?如果言姑娘稍加留意就該記得,殿下先前不止一次提起,他所認識的青蓮王並不像傳言中那般惡毒不堪。”


    當溫墨疏被拋到麵前作為佐證,言離憂再一次啞口無言。


    她相信溫墨疏,從心底裏信任他的每一句話,所以她無法堅持說青蓮王就是惡人——她的確想起來了,溫墨疏是第一個為青蓮王感到惋惜,是第一個說青蓮王不似傳言形容那樣該死的人。


    矛盾時該以誰的話為準呢?眾口一詞?還是溫墨疏一個人的徒勞辯解?


    言離憂忽然發覺,太多太多的事她自以為很了解卻根本不了解,從宮廷到江湖,從愛她的人到她愛的人,就連她如迷霧般無法揭開的身份一樣,誰也說不清,誰也撇不明白。


    楚辭沒有再多說什麽,默默起身繼續穿行於沒有現成道路的密林,直至細雨飄灑拉開灰暗夜幕時方才再度開口,兩隻顏色略淡的眼眸在昏暗光線下透著幽邃。


    “前麵應該就是妖山主峰,為了盡可能不觸怒老怪,餘下的路我便不再陪送言姑娘,言姑娘務必多加小心。至於白日裏我說的那些事情,此時言姑娘不必太多糾結思慮,待順利取藥治愈殿下沉屙後,楚某自有將所知真相盡數相告的一日。”


    天大的事也不如溫墨疏性命重要,言離憂抬頭看看不遠處雕刻“妖山”二字的古舊石碑,深吸口氣點點頭:“多謝楚公子相助,我一定竭盡全力為殿下取迴鬼蟒株。”


    “嗯,我相信言姑娘。”楚辭笑笑,沒有慣常的含而不露,眸色溫和而真摯。


    作為擁有異族血統的“訪客”,妖山主峰是不可觸及的危險領域,哪怕楚辭知道那石碑之後潛藏了更多危險與變數,能做的也隻不過是目送言離憂身影消失,而後尋一處寬敞幹燥之地安坐,橫起長笛幽幽吹奏。


    漫長而輕緩的笛聲餘音悠揚,尾調落地時,長眸蔚瞳陡然一抹冷光。


    “去往妖山那位是君子樓貴客,破軍少主就在後麵不遠處跟著,我想,鐸國應該不願與名震天下的君子樓為敵吧?”


    ※※※


    妖山主峰高了些,山勢卻不險不陡,行走起來十分容易,在到達山腰之前,言離憂沒有遇到任何困難阻礙,這多多少少讓她感到有些意外。


    決定到妖山求藥後,言離憂分別向溫墨情和楚辭打聽許多關於妖山的信息,雖然其中沒有太多值得注意的線索,但二人均提到,想要到達妖山頂峰見老怪,必須智勇雙全且意誌堅定才行。


    智,跟溫墨情和楚辭比,不多說,說多了心寒。


    勇,離開謫仙山後從沒與人動過手又被溫墨情這等高手環繞下,言離憂也不知道自己的勇能到達什麽地步。


    似乎唯一有底氣的,就隻有意誌堅定這點了。


    隻有三分之一把握就敢跑到人跡罕至的妖山,想一想的確魯莽至極,可是腦海中浮現溫墨疏蒼白麵色與羸弱身軀時,言離憂不由斬斷雜念加快腳步。


    無論如何,就算拚盡性命也要救溫墨疏,這是她彌補愧疚的方式。


    “嘿,那人,你幹什麽的?”


    冷不防一聲吆喝傳來,言離憂急忙停住腳步,這才發現前麵幾十步遠的樹梢上坐著一個老人,滿臉褶皺就快將眼睛遮擋。


    言離憂深吸口氣,客客氣氣行禮:“我是大淵子民,因親近之人身染寒症沉屙命不久矣,特地來妖山求取鬼蟒株續命。”


    “大淵子民?”那老者半信半疑嘟囔一句,而後嗤笑一聲指著言離憂諷刺道,“大淵連續幾個月遭災,邊陲百姓都餓得不成人形了,哪還有你這樣肥粗二胖、衣衫奢華的?想蒙你爺爺,門都沒有!”


    “我隻說自己是大淵子民,並沒說是窮苦百姓,再說,求藥救人與身份地位沒有關係吧?”


    老者的嘲諷被言離憂三言兩語輕鬆反駁,頓時老臉一紅,自覺說錯了話又不願承認,不由氣急敗壞起來:“頂什麽嘴?你爹娘沒教你不許和長輩頂嘴嗎?沒教養的野丫頭!滾滾滾!趕緊滾迴你娘懷裏喝奶去!”


    自己斷章取義還要罵人,這算什麽道理?言離憂啼笑皆非,才想說兩句好話給老者台階下,旁側山林中又傳來一陣人語,嚴肅沉穩,卻是清亮透徹的年輕嗓音。


    “丁三,我不是告訴過你去砍藥嗎?再敢偷懶,以後我就不認你這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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