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丁三的老者聽見話音,狼狽地從樹梢跳下,落地時險些摔個跟頭。言離憂本想去攙扶一把的,誰知丁三根本不給她機會,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往聲音傳來處快趕幾步。


    “師父、師父,徒兒知錯了!我這就去砍藥!”


    丁三誠惶誠恐一拜再拜,咚咚咚伏在地麵磕了三個響頭後抓過地上鋤頭鐮刀鑽進樹林,片刻後便響起篤篤篤的砍斫之聲。


    言離憂徹底愣住,不知該追隨丁三過去,還是該在原地等待那位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嚴厲的師父。


    “你是何人?”半晌,一句話就讓丁三唯唯諾諾的師父大人終於露麵,竟是個麵皮白淨一身書卷氣的弱冠少年。那少年打量言離憂一番,烏黑長眉輕皺:“又是求藥的麽?請迴吧,妖山不是善堂,不送藥。”


    隻這一句話便可判斷,這少年絕對是熟悉妖山和老怪的人,言離憂自然不肯放過,快走幾步攔在轉身欲行的少年麵前:“請留步。我的確是來求藥的,人命關天耽誤不得,如果妖山不是善堂,閣下可以隨便開列條件,隻要我辦得到的一定去做!”


    那少年被纏住,臉上露出不耐神色:“妖山什麽都不缺,不需要開什麽條件。我讓你走你就走,這些年來多少俠士勇者都止步於此,你又能做些什麽?我隻是不想妖山再多一條枉死人命罷了。”


    “倘若連嚐試的勇氣都沒有,我又何必來這裏?”言離憂偏執發作,擋住少年去路就是不肯讓開,“我一定要拿到鬼蟒株,不管付出什麽代價!”


    “你——真是的,怎麽總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跑來?好心勸你你不領情,那我也沒辦法了,你可以跟我上山,但是想拿到藥的話就得按規矩來,能不能見到老怪要看你的造化了。”


    那少年無計可施,隻得同意帶言離憂上山,這一步驟遠比言離憂預想中輕鬆許多,不過接下來的事情,言離憂就真的猜不到了。


    和楚辭在主峰下分別時,天氣已經悶熱潮濕,一場大雨就在厚厚雲層中醞釀著,等到言離憂緊隨少年到達山腰之上一處淺溝,瓢潑大雨終於忍耐不住肆意灑落。


    “這裏,你不能跟我一起走。”少年從背後藥簍中取出一把半舊油紙傘撐開,猶豫少頃盡數遮到自己頭頂,抬手指了指旁側橫攔寬溝,“妖山的規矩之一,無論男女老幼必須走老怪指定的道路才算入山,不然就算見到他也不作數。喏,你要上山就得趟過這條溝,走其他地方不算。”


    言離憂順著少年指的方向望去,心頭一瞬冰涼。


    若是刀山火海,她拚得一顆死心闖過去絕不成問題,連眉頭也不會眨一下,可這條溝……別說是她,就算七尺男兒走到旁處也不願落腳啊!那分明就是一條稀泥爛糞填滿的排汙溝渠!


    女人多數愛幹淨,最受不了贓物惡臭的東西,言離憂亦然,看著那條在雨幕中緩緩挪動的臭水溝,一陣惡心止不住湧上來。


    “現在迴頭還來得及,前麵的路更不好走。”少年好意提醒道。


    言離憂越是在意,臭水溝的味道越是撲麵刺鼻,還未及近前,手腳已經開始發涼無力。饒是如此,言離憂還是搖了搖頭,使盡餘力握緊拳頭:“刀山火海我都肯走,何懼一條泥溝?你走你的,我很快就能追上。”


    少年搖頭歎了一聲,撐著傘自幹淨道路先走一步,留下剛剛說下大話的言離憂獨自麵對臭水溝發愁。


    那水溝說寬不寬,說長也不長,深度至多到膝蓋,事實上隻要走個五六十步就能趟到對岸,可是泥淖多了自然難行,加之天降大雨,在泥溝之中走一步遠比平地走十步更艱難。言離憂也有想過繞路而行,畢竟前麵隻有那少年,而他又頭也不迴在往前走,然而言離憂總覺得,那樣做是在拿溫墨疏的性命做賭注。


    人在做,天在看,誰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有別人在盯著?


    心內躊躇半天,終是救溫墨疏的急迫占據上風,言離憂咬咬牙,高高抬足,一腳踩進臭氣熏天的泥溝之中。


    粘稠稀泥束縛著靈便腿腳,濕漉粘連之感仿佛無數令人作嘔的手在拉扯,還有那刺鼻的腐臭氣味,帶著萬物死亡後最醜陋的氣息,前後左右無處不在,徹底將言離憂包裹。


    言離憂艱難地邁開腿腳拚命向前挪動,兩隻手半舉著,盡可能提高衣角不讓其沾染腐臭汙泥——這衣衫是溫墨情特地為她買的,他愛幹淨,所以她總是很小心很小心地保持整潔,從不去又髒又臭的地方,那樣做的話,溫墨情會皺眉不滿。


    這輩子,她從沒有在如此肮髒的地方行走過,那感覺就好像墮入了無望的深淵,一身髒臭連自己都覺得嫌棄。


    委屈,憋悶,連什麽時候走出泥溝的都沒了印象。


    “姑娘?”聽到身後一陣幹嘔之聲,少年止步迴頭,驚訝地看著從溝渠裏爬出來的女子,“你……前麵有山泉,你可以去那裏歇歇。”


    言離憂好不容易趟出泥溝,才一踏足淨路便彎下腰扶著樹幹不停幹嘔,恨不得把心肝肺都吐個幹幹淨淨,連少年好心遞來的一竹筒清水也是入口就吐。


    少年收迴竹筒,語氣迷茫不盡:“生死有命,誰都逃不過一個死字,何必付出許多去救旁人呢?這些年我見得最多的求藥者都是為了自己,真正替別人求藥又能堅持到最後的寥寥可數,也隻有那些生死相依的人才會為彼此不計一切去付出……你是哪種?一時興起,還是為了救摯愛的人?”


    “都不是。”言離憂粗重喘息著慢慢直起身板,衣角在碧草上留下一趟髒汙痕跡,“我是為了報恩,也是為了彌補,對這世上待我最溫柔卻被我傷得最深的人。”


    少年愣怔半晌,艱難搖頭:“我聽不懂你說的,還是不問了。這隻是試煉之一,之後你還要走過死藤坡和瘴林,那兩處比這裏更兇險百倍,而且我不能保證你可以說服老怪順利帶藥草迴去。算是為剛才丁三無理冒犯的賠罪吧,我帶你從近路上山,這樣一來,就算你沒能拿到藥草也能早些返迴,不至於被這山中的毒氣損害太深。”


    “毒氣?山中怎麽會有毒氣?”言離憂驚詫。


    “自是為了防止外人隨便進來才弄的。”少年有些無奈,稍稍靠近言離憂,撐起的傘遮在二人頭頂,“老怪不願意有外人進山,所以一年四季不間斷焚著混有蘇合草的香料,那香料無色無味,凡是嗅多了的人都會渾身發軟四肢無力,自然生不起事端。其實我並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妖山漫山遍野的珍奇藥草任其生長早晚會枯萎,留著毫無用處,何必要去為難那些辛苦來求藥的人呢?可是老怪定的規矩,我們這些下人根本沒資格過問。”


    聽聞是蘇合香,言離憂安心許多,至少不用擔心有性命危險了,隻是那陣惡心感仍舊為過,聽著少年絮絮叨叨說話卻沒心思迴應。


    走過汙泥溝後,少年對言離憂親近許多,話也多了起來,言語間仍苦口婆心想要勸言離憂放棄,言離憂對此一笑置之,時不時摸摸胸口紅繩綴著的碎銀球,麵龐淡笑溫柔。


    暮至,言離憂在少年引路下行至近山頂處,因著雨水太大山路濕滑,文弱少年再往上走有些吃力,二人索性窩在泉眼邊突出的山岩下躲雨。至將夜時,雨水漸小,丁三背著藥簍一路唿喊尋來,少年便與年歲遠大於自己的老徒弟共撐一把油紙傘,另一把借給言離憂單獨使用,在僅剩的微弱光線下繼續往山頂走。


    “師父怎麽又帶人上山?上次就被老怪給罵了一頓,這次還要去啊?”丁三對少年的舉動十分不滿卻又不敢橫加指責,嘟嘟囔囔嘮叨一路。行至一處較緩的山坡時,丁三忽然雙手叉腰得意洋洋,滑稽模樣活像個老頑童:“這是死藤坡,想上山就得走過去,沒能耐過不去就別怪我師父不幫你了!”


    君子樓中秋逝水也有一群年紀更長的徒弟,但絕對沒有丁三這般在師父麵前跳來蹦去說個不停的,要不是第二個試煉之地擺在眼前,言離憂很有可能笑出聲來。


    “這些藤蔓上生有銳刺,每根銳刺都有一個毒囊,若是不小心刺入皮肉之中便會染毒,輕者渾身麻痹,重者可能喪失性命。去年已經有位眉清目秀的年輕俠士命喪於此,還請姑娘三思。”少年望著言離憂,試圖進行最後的勸阻。


    言離憂仔細觀察遍地密密麻麻的藤蔓半天,明明是攸關生死的緊要關頭,麵上表情反而比之前趟行泥溝輕鬆九分:“隻要走過這片藤蔓就可以了是嗎?不管使用什麽辦法都行?”


    “是的,不過這種地方,也沒什麽好辦法可想。”少年見言離憂麵無懼色不禁好奇,再看她並不像帶了什麽保命之物的樣子,愈發困惑不解。


    言離憂定了定心神,出人意料地抽出煌承劍握在手中,動作利落割下十餘片藤蔓上的巨大葉子,一半塞進厚實的皮釘屐內盡可能包裹住腿部,另一半揉成一團用汗巾包裹,又找來兩塊扁平的山石用力碾磨,直至整條汗巾都被綠色汁液浸潤。


    由始至終那少年都在一旁看著,看到最後才陡然倒吸口涼氣,驚訝神情中隱隱帶著一絲敬佩:“姑娘知道這藤蔓與其毒性解法,想來也是精通醫術之人吧?”


    “並沒有多少行醫經驗,兒時長輩教授過皮毛,自己又貪看一些醫術罷了,所以才知道這‘纏骨’之毒可用葉部汁液解除。”


    將濕潤的汗巾捂在口鼻上,言離憂深吸口氣,一腳踏入可吞噬人命的毒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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