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鍾鉞暗中安排,言離憂離開內宮並不困難,從已經升任禦醫館館使的方田那裏討來手書一封,作為臨時出診的內宮醫官就可以大大方方走出去。


    到溫墨情住處時漸近深夜了,溫墨情還沒有迴來,看著柔和燭光籠罩下的房間,言離憂忽有一種熟悉之感。


    溫墨情愛幹淨,他的房間總是整齊明亮,每一樣東西都擺放有序,就像他做事時的嚴謹認真一般,在他離開房間後甚至會讓人產生這裏根本不曾有人住過的錯覺。言離憂知道,原本溫墨情也打算像對待這屋子一樣做她生命裏一個過客,是許多複雜原因讓他留了下來,以一種特別的身份存在著。


    所以,她想為他做些什麽。


    三更子時,宮鼓初歇,溫墨情終於披著一身喧囂酒氣歸來。


    燈火通明早透露出房內有人的信息,溫墨情推門而入,淡淡看了一眼桌邊坐著的言離憂,沒有驚訝,沒有意外,就隻是那麽輕描淡寫一眼後便不再理會,仿佛當她不存在一般坐於對麵,滿滿一壺酒咚地放在桌上。


    果然如鍾鉞所說,與赫連茗湮見麵後,溫墨情的反應是借酒消愁。


    溫墨情不說話,言離憂也不吭聲,見他傾壺倒酒便搶過酒杯,仰頭把酒喝掉。宮裏的酒甘冽清香但沒有多大度數,劃過喉嚨隻留下一陣微辣冰冷,比起定遠王府的酒差了太多。一連搶過六七杯喝到肚裏,言離憂並沒有感到半分醉意。


    再大的酒壺也禁不住一杯杯消耗,言離憂一口一杯,等溫墨情終於不耐煩微皺眉頭時,那壺裏的酒隻剩下不到一半。


    “你不是該在天闕殿麽?”按住言離憂來搶酒杯的手,溫墨情終於喝到第一杯酒。


    言離憂舔了舔酒液殘留的唇瓣,歎息細碎無聲:“鍾鉞和楚揚很擔心你。”


    “那就讓他們來陪我喝酒。”


    “你想喝,我陪你,反正這酒不醉人。”


    再搶不到酒杯的言離憂放棄原有攻勢,趁溫墨情不注意一把奪過酒壺,不顧形象仰頭便是一頓海灌。澄淨酒液禁不住巨大傾斜角度從壺蓋湧出,嘩地一大潑灑在言離憂臉上,使得她猝不及防一陣嗆咳。


    溫墨情終於露出一絲表情,嗤笑一聲,奪迴酒壺丟在地上:“酒不是這麽喝的。”


    “酒也不是拿來消愁的。”狼狽地擦去臉上酒液,言離憂兇狠迴瞪。


    你一言我一語的簡短對話在奇怪氣氛中結束,溫墨情拿言離憂沒轍,索性放棄喝酒,推開臥房的門一頭栽倒床榻上。言離憂跟著他進到臥房內,搬過梨花木小凳坐在床邊,借外間燭光看著溫墨情,語氣恢複常態:“鍾鉞得到消息時你已經去赴宴,他和楚揚猜到你會喝酒麻痹自己,所以兩個人一起央求我來看看,以免你不知不覺把自己淹死在酒裏。”


    “多管閑事。”


    “別人的閑事我才懶得管,要不是看在碧簫的麵子上,我管你是喝死還是傷心死?”學著溫墨情拿碧簫做借口,言離憂欣喜地發現這樣做果然更容易交談,短暫猶豫後揪住溫墨情後背衣衫,試圖把他翻過來躺著。


    也不知是喝醉了沒力氣掙紮,還是說已經失去自主意識由人擺弄,溫墨情非但沒有反抗,反而順著言離憂的拉拽翻身仰躺,一雙看不透的墨色眼眸在朦朧光線中與言離憂對視。


    那一刹,言離憂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


    “隻是與赫連茗湮見麵而已,你們這是在小題大做。”溫墨情語氣臉色都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平靜到發假,完全不能教人信服。


    言離憂聳聳肩:“無所謂,真難受還是假難受你自己清楚,我不過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跑一趟來看看你罷了。”


    “你該去的是天闕殿,二皇子一直在為指婚的事心煩,比起我來你應該更擔心他才對,不是麽?”


    言離憂生硬笑笑,不置可否。


    如同溫墨情與赫連茗湮的複雜感情一般,言離憂不知道要怎麽麵對現在的溫墨疏,是為了不讓他為難而委曲求全,做個側室與其他女人共侍一夫?還是堅持一生一世一雙人,與溫敬元一起把溫墨疏逼上絕路?


    無論哪一個選擇她都無法接受,在想出解決之法前,言離憂隻能憂心忡忡卻什麽也做不了。


    “皇貴妃已有身孕,如果誕下的是個皇子,那麽二皇子他們的處境就會更加微妙。一方麵皇上會愈發防備他們奪權,另一方麵以皇上多疑性格又不敢輕易放他們離開皇宮去封地,以免個別有實力的皇子包藏禍心、擁兵自重。這種情況下與他國聯姻將勢力最大的皇子踢出淵國,可以說是最能讓皇上安心的結果,但把哪位皇子安排到哪個國家,這又是另一堆需要費心思慮的問題。”


    言離憂來這裏的本意是想勸慰可能會因赫連茗湮而傷心的溫墨情,誰知一句勸慰的話還沒說出口,溫墨情就開始滔滔不絕給她說那些頗費腦筋才能理解的勢力形勢,雖說這些似乎言離憂曆來厭煩抵觸的,但因與溫墨疏有關,言離憂還是耐著性子仔細傾聽。


    “在連嵩出現之前我試探過皇上態度,那時皇上傾向於賜封領地王位而不下放實權;但是在連嵩出現後,皇上的打算出現明顯變化,更偏重以極端手段徹底斷絕後患,聯姻,隻是其中最溫和的一種。”溫墨情起身半坐,身上酒氣依舊濃鬱,眼神卻比剛才多了幾分理智清明。


    “連嵩到底有什麽目的?如果他單純是為了芸妃出頭,那麽找個借口讓皇上處罰我、折磨我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有必要大費周章想一堆曲折陰謀嗎?”言離憂蹙眉,麵上困惑愈發深重,“我總覺得連嵩這個人怪怪的,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陰柔,狡詐,又很可怖,遠不止為芸妃出謀劃策這麽簡單。”


    溫墨情沉吟少頃,忽而揚眉淡看:“你怕他?”


    “不是怕,說不好那種感覺,總之不想與他有所接觸,看到他就會不由自主聯想到掃把星、倒黴鬼、衰神之類詞語,反正沒好事。”


    “連嵩的身份很神秘,我派出很多人手打聽也隻得到隻言片語沒什麽用的消息,不過從他幾次為皇上出的計策看,這人難對付的程度或許不亞於楚辭。”溫墨情毫不吝嗇以楚辭作比較給予連嵩高度評價。見言離憂仍擰著眉頭沉沉思索,溫墨情又沉默半天,在言離憂以為他酒意衝頭已經入睡時卻又低低開口:“有我在,他傷不到你。”


    言離憂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有什麽不妥,漫不經心長出口氣:“有你在,想害我的就不是連嵩而是你那位樓師兄了。”


    “他敢。”


    “有什麽不敢?那位樓閣主不是比你武功好多了嗎?”言離憂嗤笑一聲,雖沒有嘲諷貶低的意思,卻也讓溫墨情表情不自然許多。既然溫墨情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安慰他的打算可以作廢了,言離憂看看快要燃盡的燭燈,低頭指了指房門:“看你這樣我就放心了。時間不早,我得早些迴鉛華宮,以免太晚被門禁擋住。”


    溫墨情淡淡應了一聲,目光一直追隨著被微弱燭光籠罩的背影,直至言離憂快要出門時忽又將她叫住。


    “如果聯姻一事不能改變,你會堅持和他在一起?”


    輕盈腳步似是灌了鉛一樣轉為沉重落下,緩慢無聲。言離憂站在臥房門口背對溫墨情,扶著門框的手指下意識用力,指甲在朱紅漆麵上留下半月型淺淡痕跡。


    “我不會放棄與殿下在一起的願望,也不會讓自己成為權勢爭鬥的犧牲品。”微微側頭,白皙而精致的麵龐迎著燭光,留給溫墨情一道恬靜剪影,唇邊淡淡卷起的笑意恬淡安靜,“沒有堅持到最後誰也不會知道結局怎樣,隻要還有希望我就不會放棄,我會好好活著,努力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期望的結果成空,至少問心無愧。”


    “……嗯,總算有些成熟了。迴去吧,我什麽事都沒有,隻是酒喝太多想要休息而已。”


    溫墨情經驗豐富,知道言離憂是不敢也不願與他鬥嘴的,看她關上臥房門扉、外間燭燈熄滅,又聽她腳步遠去變小,幹澀雙目微微閉上。


    萬籟俱寂中,外間燭燈撲地熄滅,溫墨情沒有動彈,甚至連眼睛都不睜,若非胸口仍在起伏,許是要被來人誤會成一具冰冷屍體。


    “別點燈,我不想看見你。”忽地,溫墨情冷道。


    房門無聲洞開,狐仙似的修長身影貼近燭台卻被溫墨情沉聲阻止,素白柔軟的手掌一僵,黯然垂落。


    “又是口不對心麽?你騙她說不在意,實則在意得連見我都不肯,這份倔強執拗與當年絲毫無異。”白色身影緩緩移到床榻邊,無聲無息伏在溫墨情胸口。


    溫墨情沒有躲避,劍眉之下眼眸慢慢張開,聲音冷淡無情:“我警告過你別再參與淵國的事。”


    “這是我的使命,逃脫不掉。”赫連茗湮的語氣一如既往優雅平和,唯一不同的是那一絲暗藏的寂寥失落,“墨情,你我生而為敵,這是早就注定的命運,我隻是想讓結果盡可能變好些,至少不必與你刀兵相見。”


    “我從不信宿命。”


    赫連茗湮搖頭:“但你必須麵對現實,像她那樣追逐著不可能實現的夢境,有什麽意義?到頭來傷人三分,自傷七分。”


    單薄唇瓣勾勒出淡而無味的疏離笑意,溫墨情凝視著無邊漆黑,眼神中有著旁人難以讀懂的奇妙光澤。


    “沒有什麽負擔是擺脫不掉的,聰明和懦弱、執著和勇氣往往隻有一線之隔,區別是有人選擇所謂的大義卻連自己的心都認不清,有人則拚命堅持著,笨得像傻瓜一樣,這正是你和離憂最大不同——所以,我才會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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